我为你翻山越岭
梁真摇头。他的目光一直没变,就这么直白而坦诚地看着凌曌,对视久了凌曌就把目光错开了,看向前方后,他问关于三年前,邵明音到底跟梁真说了多少。
“他只说他当了三年卧底,父母也是这段时间离世的。后来退下来后为了安全起见,他就被分配到温州了。”梁真想了想,问凌曌:“邵明音在温州真的安全吗?”
“很安全。”凌曌道,“那次行动配合的很成功,警方和卧底里应外合,是真的把那个贩毒团伙连根拔起没有一个漏网之鱼,主犯也都判了死刑。虽然卧底不止邵明音一个,但他的功劳是最大的,学校还给他发了个优秀毕业生的奖章,”凌曌很戏谑的一笑,“他就读了一年,怎么会稀罕那种奖章。”
但他的笑很快就僵住了,握着方向盘的手也用力。他有很多想说,但又没有个头绪,再开口他甚至有些暴躁。
“你应该看看他以前的照片,只要不是这几年的,他以前……”凌曌说着说着就噎住了,他重新看向梁真,像是想透过那双眼看到另一个人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一度有丝丝的光亮,但又很快暗下来了。
“你应该看看他以前照片,如果还有的话,”凌曌第三遍的重复,“六七年前我遇到他的时候他不是现在这样的。他那时候十九岁。”
“十九岁,邵明音的十九岁,”凌曌陷入了回忆,“他也会冲动,很倔。军训的时候教官难为他室友,没人帮他说话但邵明音会站出来,最后被罚夜跑到凌晨两点也不会求饶。他这样的性格很多人喜欢,也有很多人看不爽,看不爽的就像校方举报他性取向。他成绩很好,校方就让我们两个写检讨,邵明音不干,他不仅不写,他还当着领导的面,说自己没有错。”
“他真的一点妥协都不会做,他十九岁的时候……”凌曌一笑,是想到那个场景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没写检讨,等我把自己那份念完了,邵明音拿着张纸站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他‘念’着那张白纸,他说他可以为很多事做检讨,但不会为了身为同性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手都不会抖,他一点也不怕。我看着那样的邵明音…十九岁,我觉得我也应该做些什么,我也想像他那样——”
凌曌吸了口气,他说他也想像十九岁的邵明音那样勇敢。
“后来这件事因为邵明音的不配合就闹大了,在只能保一个人的情况下我先提交的卧底申请,但最后还是他去了。可我要是知道会是那样,我就是…就是死那三年里了,我也不会让他去。我能做的只是在他退出来后跟他一起来温州,他已经是一个人了,我希望多少能帮到他。再后来我和他也没了联系。只是很偶然的想起,我眼前还是有他十九岁的样子。那也是我的十九岁,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看着我身份牌,说你这名字挺有意思的,日月当空照。十九的邵明音看人也会仰着下巴,很傲,就像……”
“就像你微博上那张身高照,就像今天,我让他道歉,他会把自己制服外套脱了,说让他向这种人说对不起,他这个警察也不当了。他把衣服摔我身上,说他三年前就不想当了。”
“三年前……”梁真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特别的干,声音也哑,他问,“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曌先是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这些应该由邵明音决定要不要告诉他。但他想到邵明音愿意回石家庄了,他觉得梁真应该、也需要知道。
“有些事情档案里是不能写的,比如三年前,邵明音在听一场审讯的时候突然就拔了旁边同事的枪冲进去了,子弹都已经上膛了,如果不是里面的审讯员把他拦着,他真的会开那一枪。”
“我知道他很恨毒贩,也恨碰毒的人。”梁真道。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吗?”
梁真就坐在那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当凌曌再次开口,他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审判。
“他跟你说过,他父母是死在买家劫持校车的事件里吧,那其实是次失误,警方原本是想控制一个买家来配合之后的行动,但没想到过程中出现了偏差,导致那个买家逃到了校车上。”
凌曌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良久他才说,那个买家的情报就是邵明音给的。
“不仅如此,那场交易还是他去交的货,当时和他一起去交货的就是他后来失控差点开枪的那一个,而当那辆校车被挟持——”
“别说了…”梁真能猜到那后面发生了什么,“那不是他的错。”
“那当然不是他的错,他更不能暴露,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是暴露了,其他卧底线人怎么办,即将收尾的行动又该怎么办。他要是暴露了,他父母就算被救下了,以后又怎么办。”凌曌说得那么熟练,好像曾开导地对某人说过无数遍。
“他不能暴露,”凌曌道。他看着前方,他来过邵明音住的地方,知道哪个楼层亮着的哪盏灯是邵明音的。
他看着那灯光,他说当时的邵明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梁真回到房间的时候,邵明音已经洗好澡了。他没躺床上,而是蹲着身在给梁真行李箱里的衣服再叠一遍。见梁真进来了他就说这样叠空间能多出大半,梁真可以再放些别的东西进去。
“秋裤又不带?你这次出去又是大半个月,去哪儿都冷,你还不穿秋裤,不怕二十岁就得类风湿关节炎啊。”邵明音边数落边叠了两条秋裤进去,再塞了一件大衣后他把行李箱关上了,竖起来之后他坐到了地板上,双手一推将行李箱推到梁真那边。
梁真抓住行李箱的手柄了,将那箱子推到一旁后他看到了紧挨的那张折叠行军床,他已经很久没摊开这张床了,但此刻看着那有些落灰的铁板,他愣是等到邵明音叫他名字了才回过神。
梁真走过去了。这个房间那么小,他没走两步就到邵明音面前了。没让坐着的人仰望多久,梁真就也坐下,驼着背伸着脖子,尽量地和邵明音平视。
“怎么了?”邵明音笑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捏着梁真脸颊扯出了一个弧度。
“大明星你明天总不能这幅嘴脸去杭州吧,”邵明音道,“你笑一个啊。”
梁真确实笑了,很勉强地抿了抿嘴。当他将邵明音的手握住,放到自己腿上又摊开,他再抬头,眼角是红的。
“怎么了…”邵明音知道梁真接了凌曌的电话,他问梁真,“凌曌都和你说什么了?”
“他和我说,他也在这儿睡过,”梁真指了指身后,“那张折叠床就是他买的。完了,梁真的醋厂又炸了。”
他说着玩笑话,但一点也没起到搞笑的作用。当手指颤抖着摸上那些旧伤,梁真的眼泪还是掉在那上面了。
那滴眼泪太烫手了,邵明音整个人都是一抖,一瞬间他又记起了那种疼。他看到自己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那个买家窜上了校车,他和同伙转身离开时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但他连丝毫的犹豫都不能表现出来。
而每当邵明音回忆起那一天,他总觉得父亲是看到自己了的。当连轴转的工作都无法抹杀掉那段回忆,当心理咨询也无法解开这个心结,邵明音的失眠越来越严重。他会控制不住的用利器在自己的手心上划,企图用疼痛来减缓对父母的负罪感和无能为力,如果不是凌曌发现的早并且守了他一整个星期,那些伤可能会更往下落在其他更致命的地方。
而那个星期过后邵明音整个人都安静了,不会再像以前那么锋芒毕露,因为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他变得温柔也不吝啬笑容,但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知道自己一直被困在那一天里,在他父母生命的最后一天里他们的儿子也在现场,不仅无动于衷,还是帮凶。
他一直被困在那一天里,直到遇到了梁真。这个大男孩进入了他的生活,改变了一成不变的节奏,不管是和过去和解还是面对未来,他都是因为梁真的到来才慢慢鼓起勇气的。
而现在,这个大男孩捧着他的右手贴着自己脸颊,说如果他不想去,他石家庄一演完就马上回来。
“票都买了,好不容易请的假,”既然梁真知道了,邵明音也表现的释然,“再说了,我也想看你在石家庄演。”
“别掉眼泪了,”邵明音在他脸上擦了擦,“你的妈妈粉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哭,肯定会心疼的。”
“那你呢?”梁真问,“你呢?”
“我啊,”邵明音的手还是贴着梁真脸颊,他摸了摸,他说他当然也心疼。
梁真听了眼泪马上就止住了,脸也憋得有点红,但呼吸一屏住鼻涕就会往下掉,梁真吸了吸,再慢慢呼气,左边鼻孔里就吹出了个泡泡。
梁真视线模糊,没怎么看清,邵明音就帮他戳破,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后梁真没忍住的笑了一下,可又觉得现在的气氛不太适合笑,他又马上收住了。
“别憋着笑啊,”邵明音道,“大明星要开开心心地笑,开开心心去开巡演。”
“可是……”
“没有可是。”邵明音说着,手也放下了。他的手指揉着掌心,他看着眼前的梁真,他说只要梁真笑了——
“只要梁真笑了,邵明音就不疼了。”
56
二月,邵明音回石家庄的那天,梁真已经在那儿了。
那天的广播一直在通报因为空演,原定五点五十起飞的河北航空延机。如果没有延机,邵明音八点半就能到正定机场了,但当他在温州等到了这个点,他都还没开始登机。邵明音就给梁真发信息,让他别来接了,保不准航班还很有可能会取消,梁真就只说让他登机后记得通知,他会过来的。
就这么等到十点,邵明音终于坐上飞机了,他甚至都有点紧张,因为这不仅是他三四年来第一次坐飞机,还是第一次离开温州,目的地还是石家庄。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给梁真发完信息后他就关机了,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等飞机起飞后他能看到江南一路的霓虹闪烁,但那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黑暗的云层,邵明音就把遮阳板拉下了,他沉默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听到了一些人在说话。
有温州话。温州话邵明音到现在都只是听得大懂但不会说,而在这架开往石家庄的飞机上,他听到的更多的是河北话。
和南方的方言体系不同,北方话和普通话的差异并不大。坐在邵明音旁边的是一对夫妻,说话的时候那个音调非常地道。是他们先问的邵明音哪里人,邵明音用方言腔一开口,那不就是老乡嘛。
那对夫妻是在温州做五金生意的,有家自己的店铺。邵明音问他们是不是回家过年,他们说是,但这次回去其实就不打算回来了。现在老家也慢慢发展起来了,就算赚的少,他们也更乐意呆老家。坐在邵明音旁边的男人在飞机降落后还给邵明音看他小孩的照片,七岁,是需要陪伴的年纪。
邵明音没托运行李,和那对夫妻道别后就拎着小箱子往国内到达的出口走。开机后梁真的消息就冒出来了,半个小时前的,他说他在五号门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