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记
郭昊天不以为然,“这次参会的党员有一千多人,我怎么知道你看见了谁。”
景峰歪了歪头,卖了个关子,“是咱们的老熟人。”
郭昊天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到底是谁?”
景峰摇了摇手指,“是张崇岳。陵城的张崇岳。”
郭昊天倒不吃惊,了然道,“他啊。”
景峰惊奇道,“你怎么都不惊讶!我看到他名字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一打听,就是那个皖系有名的张崇岳。24年那场爆炸,他居然能逃出来?!”
郭昊天淡淡道,“25年,段祺瑞重新上台,复员了一批旧时军官,其中就有他。那年,恰巧是我有一个黄埔的同学负责此事,所以我早就知道他没死。”
景峰啧啧道,“他可真是命大,非但没死,还成了国民党员。现在跟在冯玉祥身边,混了个闲职。”
郭昊天兴致缺缺,他对张崇岳的生死已经不在乎了,甚至还不如景峰有好奇心。
对于这么一位故人,郭昊天倒宁愿不记得他。
1925年,郭昊天重回陵城,发现鸿意楼已经关门歇业。原来一年前,直皖大战,直系攻入陵城,在城内抢掠钱财,鸿意楼被火箭射中,发了一场大火,楼内的西式装潢被烧得干干净净。
赵玉强病重,鸿意楼无人打理,便一直停业。直到郭昊天回来。郭昊天不愿见傅云琛的心血白白浪费,便出钱重新将鸿意楼修缮,改为普通的酒楼。
鸿意楼的产权依旧归傅云琛、赵玉强和张崇岳。
半年后,郭昊天回乡省亲,到鸿意楼坐了坐。小李经理说,一个月前,曾有一位北平的军官来过,自称是张崇岳。他留下联络方式,告诉小李经理,若是傅云琛回来,务必转告。
原来,张崇岳一直在找傅云琛。
郭昊天如果想找张崇岳,告诉他真相,并非难事。但,郭昊天却不愿意说。
失去傅云琛,郭昊天痛彻心扉,数年来一直备受煎熬。而张崇岳连傅云琛的生死都不知道,岂不是更痛苦。郭昊天想自己是卑劣的,可当年的他还做不到对张崇岳泯灭恩仇。
然而,时光荏苒,郭昊天已经不这么想了。
四年时光,让郭昊天见惯了太多生死,私人恩怨在国仇家恨面前无足轻重。张崇岳早已倒戈旗帜,与他同为党国效力。再者,这几年张崇岳一定承受了很多心灵上的惩罚,或许也该告诉他真相了。
思索间,中央饭店到了。
郭昊天整理了一下衣装,同景峰一道走了进去。
大厅内尽是国民党军官和政府要员。大堂金碧辉煌,宽敞华丽,悠扬的钢琴声回荡着。
景峰边走边问,“对了,这几年我都没有见到顾真,你有他的消息吗?”
郭昊天与同僚举杯示意,答道,“没,那年我们一块回广州,他没跟我们一起下船,而是托人转告我,他得去香港。那之后便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进了情报局,在上海做情报工作。”
“真够神秘的。”景峰摸了摸下巴,“他一直很高深莫测。那年要不是有他提醒,咱们也不会及时逃离陵城。”
郭昊天心里也很狐疑,顾真说消失就消失,连句道别都没有。当时他因为傅云琛坠海而伤心欲绝,没有去深究。后来去想,总有些让人怀疑的地方。
顾真总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当年,北伐在即,他却选择退出,不去谋求一官半职。郭昊天隐隐觉得,自己和顾真其实也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只是在当年的时局下,他们走到了一起。
正这时,景峰戳了戳郭昊天,指着一个方向问道,“昊天,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张崇岳?”
郭昊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他看到一个眉毛上带疤的军人,独自坐在角落。
“……是张崇岳。”郭昊天轻声确认道。
张崇岳看起来过得并不好。他比郭昊天记忆中的模样要清瘦,而且性格上,似乎也变了模样。
郭昊天记得,陵城的张崇岳,永远都是人群的中心。每次只要他出现,总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如今,郭昊天望着这个黯淡的中年男人,实在想象不出这会是那个曾经耀眼的张崇岳。
张崇岳默默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不大愿意搭理人,有人向他寒暄,他也表现得十分冷淡。他的左手戴着一枚金戒指,人人都知道他已婚,却没人见过他的爱人。
这几年,张崇岳像是失去了一半的灵魂,靠着仅有的一点军人的精气神在支撑。
1923年的深秋,对于张崇岳来说,是改变了他一生的季节。
四年过去了,傅云琛始终杳无音信。这让张崇岳觉得,当年在陵城遇到的那个寒似利刃却只为他一人温暖的傅云琛,是寂寞到极点时的幻想。仿佛海市蜃楼,引诱着他渴死在寻找的道路上。火车站爆炸之后,他身受重伤,期间昏昏沉沉,不知日月,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上海。两万人的兵马,逃的逃,死的死,最后仅剩下两千人随他逃到上海。
失去了军团的张崇岳,就像失去了双手,一夕之间,跌入尘土。
傅云琛的失踪更是雪上加霜。
何副官告诉张崇岳,傅云琛最后是送郭晓婉离开的,这一送,人就不见了。
张崇岳不是没想过去广州打听消息,他猜到傅云琛的失踪肯定和郭晓婉有关系。但是,他无能为力,他早已今非昔比。
1924年,声势浩大的北伐开始了。像张崇岳这样的旧军阀,只得交付兵权,毫无还手之力。
天下易主,失去权势的张崇岳,只得躲在天津修养生息,静观其变。这一年,张崇岳过着颓废的生活,也因此染上了酒瘾。
广州有消息传来,郭氏兄妹加入了国民党,但从未听过傅云琛这个人。
傅云琛,仿佛一片落入大海的树叶,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幸,隔年,段祺瑞重新上台,复员了一批心腹部将。张崇岳才得以重见天日,也是在同一年,他走出天津,趁机回到陵城去打听傅云琛的下落。
不过两年时光,陵城便失去了往日繁华。直系进城之后,陵城惨遭直军蹂躏抢掠,一片狼藉。而后随着上海的地位日趋提高,外商们纷纷离开陵城,在上海新立门户。
陵城的富人们大多搬离,留下的多为普通百姓。
张崇岳再见到鸿意楼,发现这座凝结了他和傅云琛回忆的洋楼已经变回了普通的酒楼。
张崇岳望着面目全非的鸿意楼,心中无比酸楚。他下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竟然顺着瘦削的无名指滑落了下来。
张崇岳蹲下去捡戒指。
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那枚小小的戒指孤零零地竖立着。本该是一对的戒指,如今只剩下一个了。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张崇岳将戒指握在手心,过了好久,才缓缓站起来。这之后,张崇岳便搬到北平居住。在打听傅云琛下落的日子里,年复一年。
张崇岳这次来南京,也是为了可以有机会见一见郭昊天,向他问明白傅云琛的消息。可事到临头,他却怕了。
若是傅云琛还在人世,没有道理不去找他,不会这么放任着他忍受折磨。
若是问到了不想知道的答案呢?
张崇岳握着拳头,那他宁愿自欺欺人,一辈子都等傅云琛,也不想知道真相。
二楼传来女歌手的婉转歌声,这歌声让张崇岳想起音音。
今年冬天的时候,音音在北平演出,曾说,“将军,你太重情了。”
张崇岳自嘲,他冷酷无情的事做过无数,从没人会评价他一句重情。音音笑,“我见过的男人也有无数,现在终于知道深情的男人什么模样。”
张崇岳不解,音音便拿出一把小镜子,让张崇岳照。
镜中的男人,失去了年轻时的莽气,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眼沾染了厌世的浑浊。左边的眉骨上一道长长的伤疤,毁了整张脸的俊俏。更为惋惜的,是左耳的残缺。
“丑。”张崇岳推开镜子,叹息道,“音音你走吧。”
音音岔开话题,问道,“何副官呢?”
“我打发他回家去了。天天哭丧着脸,觉得对不起我,看着就讨厌。”
音音哀叹,“将军啊,你太倔了。”
张崇岳回忆起这些故人,心想,他们都是好人,跟自己沾上关系可惜了。他闭上眼睛,觉得宴会甚是无聊,计划着,等一等便离开。
酒宴过半,郭昊天重逢不少黄埔校友。他估计时间差不多,终于鼓起勇气想找张崇岳说两句,但突然发现张崇岳不在原来的位子上。他在一楼环视了一圈没找见人,便一路顺着扶梯往上走,去二楼找。
中央饭店的大堂扶梯很宽,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郭昊天往前走去,迎面走来几位年轻军官。
郭昊天并没在意,直到他和一人擦身而过,他鬼使神差地瞥了对方一眼。
那一眼,让郭昊天呼吸骤停。他脚步停滞在台阶上,脑中嗡的一声。
他想他不会认错。但,他怎么会看到那张脸?他闭上眼睛就能在脑海中描绘出的脸。
傅云琛。
郭昊天猛地转头,眼看着那几个年轻军官拐进了一楼的大堂。
郭昊天赶紧下楼,他一路追逐,险些摔倒。大厅里很多穿着相似的年轻男人,想要找到刚才遇见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郭昊天心跳飞快,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他拨开人群,仓皇地四处寻找。
是长相相似的人吗?
还是……
就是他本人。
郭昊天不敢想,他不敢奢望傅云琛还活着。
他想,就算是长得很像的人也好。让他再看一眼那张脸,让他有机会对着那张脸忏悔。
大厅中人头攒动,却没有他熟悉的面孔。郭昊天既焦急又沮丧,他知道,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让他一生都无法心安。他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惩罚,永远和傅云琛这个名字纠缠不清直到死去。
直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顾真站在不远处,好像在等什么人。郭昊天愣愣地望着顾真的方向,他有一种预感,他想见的人就要出现了。
☆、未来可期
郭昊天屏住呼吸。
终于, 他看见了那个人——傅云琛出现在顾真身边,穿着国民党军官制服。
郭昊天睁大了眼睛, 他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上。不是长相相似的人, 也不是幻觉, 就是傅云琛——五年前消失在汪洋大海上的人。
“你怎么了?”有人以为郭昊天要晕倒,伸手扶住他。
郭昊天发现傅云琛和顾真正在往这边看, 忙用帽子遮住脸, 遮遮掩掩地躲到了墙边。他揪紧帽子,鼓足勇气往那个方向又看了一眼。
傅云琛正在和顾真说话。郭昊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 傅云琛就会消失。
傅云琛几乎没有变, 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时光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他笑起来仍有一点淡淡的甜。
郭昊天静静地遥望着,将傅云琛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记在心上。虽然他从未忘记过傅云琛长相,但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宛如梦境。他很怕自己会突然清醒, 发现只是自己痴心妄想。
忽然,傅云琛像是望见了什么似的, 抛下了顾真,独自跑了出去。
郭昊天一愣,他立刻从墙边站了出来。
追啊!郭昊天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不追,他就不见了。
然而, 郭昊天并没有动。他只是眼睁睁地放任傅云琛跑出了自己的世界。
周围的宾客依旧言笑晏晏,人们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
梦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