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
奥希姆再睁开眼时,他想打劫的人正单手卡着他的肘弯,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自上而下审视着他,却好像连拔剑的意思都没有。
而当他看清斗篷下露出的那张脸,奥希姆不禁陷入片刻的失神:原来成年男人也能长出这样的绿眼睛。
近乎一见钟情的悸动很快让位于手腕的剧痛。奥希姆被这别扭且屈辱的姿势气得不行,过剩的自尊心又不允许他向同伴求救,只得一直拧着脖子和肩膀,试图夺回上半身的自由。
按理说,他的同伴也该出来帮忙了,可大概是慑于这陌生人身手了得,不成规模的小群盗贼又没有弓箭之类的远程武器,不敢轻举妄动。
挣扎间,奥希姆塞在领口里的月长石护符从衣裳底下滑出了半截,奇美的冰蓝色光泽突然映进那双碧绿的眼眸。
陌生人的表情为之一变。
他似乎有些恍惚,先是用空着的手将护符从奥希姆的领口轻轻捞出,将那枚月长石与底下的金属基座都仔细审视了一周,又拉开奥希姆蒙在脸上的布,捏着奥希姆的下巴,用一种分外专注的目光端详他的样貌。
容易气血上头的少年被这个动作激怒了——月长石护符可是他母亲的遗物。离家前,正是因为继父想拿这件东西卖钱换酒,奥希姆才把他揍得半天爬不起来。
奥希姆使劲挣扎,却始终没能甩脱那只不算健硕的手,反倒让自己被扣住的关节像给车轮碾过一样疼。
陌生人突然问他:“你认识路易斯·科马克吗?”
真是个没头没尾的奇怪问题。奥希姆吼了句“谁他妈理你”,又附赠了一连串在街头巷尾积攒下来的骂人话,但陌生人对此置若罔闻。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陌生人报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是她吗?”
奥希姆没说话——他不明白一个外乡人为什么会认识自己的母亲。保险起见,他本想矢口否认,可对方还是捕捉到了奥希姆发愣的瞬间。
说来也怪,分明自己正在被压制、被问话,可奥希姆却没从对方的眼睛里发现任何敌意,反倒看出了一点怀念的意思,就像透过奥希姆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奥希姆挣扎的幅度降了下来。他鼓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是谁?”
可对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令堂是不是在玛伦利加的飞狮公馆待过?她现在住在哪儿?”
这戳中了奥希姆的痛处:“……她已经死了。”
陌生人无言地露出遗憾的表情。他终于松开了奥希姆,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奥希姆就连打架的动力都已消散殆尽,只是斜睨着他。
“我认识你真正的父亲。”陌生人郑重地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奥希姆对这句话没什么感觉——事实上,无论是对哪个父亲,他都没有半点感情。可眼前的黑发男人看起来感情真挚,说要带他走也不像在开玩笑。
他知道自己不该答应,但那双眼睛似乎唤起了奥希姆内心深处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驱使他不自觉地点了头。
好端端的拦路抢劫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展开,其他盗贼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不会跟你们计较,但我要把这孩子带走。”
陌生人的语气不卑不亢,一句重话都没说,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听出了隐隐的威胁意味,就连胆子最大的盗贼头目都没敢说“不”。
一段时间后,飞狮公馆的主人身边多了一个出身不明的外姓少年。直到那时,奥希姆才明白,这个名叫艾德里安的男人竟是个显赫家族的新任族长。至于艾德里安一直惦记着的路易斯·科马克,则是被玛伦利加列进黑名单的在逃犯。
虽多少知道自己本应堕落的命运得以改变的缘由,但比起生父,奥希姆对艾德里安这个既不是雇主、又不是导师、更不是养父的“长辈”有着更深也更复杂的感情。
初遇时埋下的种子在心底逐渐生长,他甚至开始嫉妒起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
现在,距芒特河口还有两日路程的沙丘边缘,这场戏剧姓的重逢在一时间揭示了过多的内情,以至于奥希姆一时消化不过来。
硬要说的话,就算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长什么模样,他也是不介意的,总比三人围坐在火盆边大眼瞪小眼要好。
“您向我描述过那件信物的模样,我正是靠它认出了奥希姆的身份。”艾德里安很给面子,没有描述二人相遇时的实际情形。
但奥希姆更介意的是其他“微不足道”的细节:就像十六年前那样,艾德里安有时会不自觉地对路易斯用上敬语,而那是奥希姆不能追溯和模仿的“过去”,时刻暗示着艾德里安与路易斯之间的关系是他无法轻易涉足的。
奥希姆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自己都不曾对艾德里安表达过合乎身份的尊敬,反倒一直任姓地想要离对方更近些。
路易斯的神情有些苦涩,一时不知该全神贯注地看眼前的哪一个人。
直到刚才,他才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个儿子,只是儿子似乎并不想认自己这个爹。但看艾德里安的意思,他大概还是希望路易斯能做一个父亲,弥补缺席多年给父子二人带来的损失。
不过,奥希姆明显很不高兴。他刻意不去看路易斯,而是一直盯着艾德里安,想让对方给自己一个交代。
虽说很想和艾德里安独处,但作为“上了年纪”的长辈,路易斯抱着时间锤炼出来的自制,反正从今往后有的是机会。他站起身,握住艾德里安的肩膀,轻声说:“我先出去看看营地的情况,过一会儿就回来。”
艾德里安“嗯”了一声,抬头目送路易斯离开的时候,眼里满是叫奥希姆嫉妒的温柔。
路易斯掀起门帘,弯下腰走出了帐篷。人还没走远,奥希姆就凑到了艾德里安身边,一张脸堵在艾德里安眼前。他或许和年轻时的路易斯长得很像,只是那张脸上不是路易斯惯常的从容和洒脱,而是紧绷着肌肉,正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