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出书版]》完结
“小思,寒假里说的那篇论文,写完了吗?准备发哪里?”
“已经送去给老师看了。老师说发《国粹春秋》。”
基本上,一级专业核心期刊就那么几家,几大院校跟中央级研究机构党同伐异,各占一块。《国粹春秋》是一帮老家伙把持的刊物,自命清高,古板严肃。因为不拉广告,不接受倾向性赞助,单靠上面拨款根本不够,还要编委自掏腰包维持,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关门大吉。但级别是不低的,只要稿子通过审核,也没有额外的版面费。
方笃之只知道儿子在写论文,却不清楚也不在意是什么论文,便道:“也行。看的人可能少点,但分量足够。那你毕业答辩定了吗?时间来不来得及?”
方思慎轻轻皱眉:“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不想催他。而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笑了,开解父亲,“我答应过师兄,要争取破他的博五记录呢!”
方笃之心说华大鼎要是死了呢?岂不是更麻烦。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跟儿子说出口。陪他笑道:“破博五记录?这也值得骄傲?”一边想着该好好替儿子毕业去向谋划谋划了。
很快,方思慎那篇《战国文字构形变异常式与变式及释例》,在《国粹春秋》上发表了。即使被人暗算,他也做不出故意打脸的举动。文章写得扎实透彻,却没有像别人那样在标题后边加个破折号,来一句“与某某教授商榷”。
但某某教授当然不可能看不到。问题是某某教授居然很快发了一篇暧暧昧昧的附簍-u,n恼拢朗前荻亮朔讲┦看笞魃钍芷舴ⅲ亟鄣阌枰孕拚圃疲衷诜剿忌魉俜独幕∩弦瓿鲆淮蠖眩扔诎逊讲┦康墓鄣阌盟约旱牟牧现匦侣壑ひ槐椋笱笕魅鳎苹趾耄吹梅剿忌髂康煽诖簟?/p>
本来还期待对方提出有力的反驳点,把论题引向深入,如此一来,可再也没了兴致。目前想到的该说的都已经说透,方思慎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下了。他连自己都不愿重复,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宁可重复他人。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又有别人自发加入进来,跟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那位教授打起了笔战,双方越战越勇,呼朋引伴,刀光剑影,居然引得《古文字学刊》五月号发了一个“战国文字构形变异”专题。
方思慎把各方文章都读了读,感觉十分挫败。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好好一个问题,开始还有些立论驳论模样,到后来就变成纯粹的吵架,偷换概念东拉西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放着道理不讲,偏要指责对方面貌丑陋、衣冠不整、言辞粗俗、举止下流、出身卑劣、私行放荡……
叹口气,把期刊送回架上。
坐在对面的洪鑫垚也站起来,把手里那本漫画杂志送回架上。因为类别差得太远,位置也就隔得很远,一个东头,一个西头。他看见方思慎出了阅览室,忙前后脚跟上去,一直跟到食堂,排在同一个窗口,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在旁边。
最近两个月,凡是方思慎在学校的日子,基本都是这个程序。开始方思慎还会刻意去找单个的位子,后来也懒得较这个劲儿了,随他爱吃啥吃啥,爱坐哪坐哪。好在洪鑫垚从不在公共场所凑上来搭话,再加上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即使撞上熟人也纯当偶然,没有谁发现其中诡异之处。
吃着吃着,手机响了。是条短消息:“梁子说想请你吃饭。”发消息的人就坐在旁边。
方思慎侧头看一眼,洪大少耳朵里挂着耳塞,一边吃饭一边摆弄手机,目不斜视。
只好也回一条:“不用了。”
之前他收到梁若谷新发来的邮件,拐弯抹角解释一番,约请方老师面谈,已经被方思慎回绝。
洪鑫垚一根手指噼里啪啦摁得飞快:“他说想问问专业上的事,见面说得清楚。他来咱学校,就你的时间。”
洪鑫垚知道梁若谷一直跟方思慎保持着联系,听他说要自己传话,便有些奇怪。他心眼儿太多,一时以为是梁若谷制造机会卖自己人情;一时又做贼心虚,怕他拿期末考试的事当把柄;又不愿平白失了一个陪席的机会,如此这般,好一番纠结。
方思慎还是那句话:“不用了,我没时间。他要问的事,邮件里已经说过了。”
饭慢慢吃完,事情也渐渐想明白。若没有自己的正面回应,无非让人利用一回。有了自己的正面回应,才有了被人利用第二回,看似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实则花团锦簇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若看开一点,自己并不吃亏。若再想通一点,合拍一点,水涨船高,迎风张帆,这场戏还能更热闹。
无论如何,做了该做的事,没做不该做的事。吃完最后一口,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动了那点牢骚念头,平添搅扰。本来还打算问问洪鑫垚,到底是不是他给了梁若谷课堂笔记,这时也懒得再问。
起身送完餐盘,走到食堂门口,门帘自动撩开。原来洪鑫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前头,他个子高,一副非常顺手的样子撑着门框。后边一群女生笑嘻嘻地坐享其成:“帅哥,谢啦!”洪大少便极有风度地欠欠身,惹得那群女生中好几个回头看。
有一个大胆的想上来要电话号码,旁边一个认出了洪鑫垚,撇嘴道:“你省省吧,那小子才大一,就已经是国学院有名的花花公子,换女朋友的速度只怕比换内裤还勤,不怕死的就去吧。”
另一个爱八卦的接话:“真的?他就是洪歆尧?听说他家里可有钱,出手也大方,只要跟过几天的女生,都能敲出名牌货来。不过听说他只跟外系高年级的交往,尽是系花级别,想敲他,也得先回去照照镜子再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去远了。洪鑫垚隔几步跟在方思慎身后,按照惯例,跟着绕过博士楼,就该回自己宿舍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书呆子今天似乎情绪格外低落。想来想去,从图书馆出来就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应该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方思慎不是一个会隐藏自己的人,只是因为他本身情绪强烈的时候不多,与人交往礼貌而克制,才常常给人一种冷淡印象。只要留心观察,他的喜怒哀乐其实一目了然。
洪鑫垚想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又觉得问了也白问。一是书呆子多半不会说,二是恐怕说了自己也不懂。望着那个沉静的背影,洪大少觉得没必要去搞清楚他为什么不高兴,知道他不高兴,想法让他高兴起来,这才是正事。
本是个阴天,忽然风吹云起,就有下雨的意思了。
洪鑫垚给前头那人发过去一条信息:“要下雨了,快点进屋。”
过了一会儿,回复来了:“你也是。”
礼尚往来的仪节刻在了行为习惯里,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这样信息往来比起说话更私密,也更暧昧。
洪大少笑眯眯地目送他进楼门,直到几滴雨点啪啪打在身上,才迈开大步狂奔。
雨来得很快,打开窗户,满路都是狂奔的学生,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方思慎关上窗户,找出雨伞备用,坐下来继续准备下午的课。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看看窗外,雨还在下。正要收拾下楼,手机又响了,还是短消息。
“今日春雨绵绵,本少爷诗兴大发,作诗一首,敬请欣赏:春雨贵如油,哗哗满地流。流到地沟里,不是地沟油。春草绿如韭,蹭蹭往上走。长到一尺八,鸡蛋有没有?”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呛住了,满屋子找水。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好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只好重新坐下,干脆笑够了,跑到水房洗个脸,才强忍着笑意,端正表情去上课。
第〇五二章
共和六十年九月,方思慎如愿以偿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师兄专美于前,成为继郝奕之后国学院第二个读满五年的博士生。一时间华大鼎“老虎鱼”的名号重新崛起,传说谁跟了他谁就得熬干最后一滴血。
洪鑫垚也一帆风顺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时期的狐朋狗友聚会,再次认识到自己当初选择国学专业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像史同那种学医的有多苦不必赘言,其他学经济金融的,不是为数学头痛,就是为西语犯愁。唯有他跟梁若谷,成绩单上不见飘红。洪大少念书念到大学,十几年来头一回打了翻身仗,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别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成就全赖国学考试多死记硬背的优势才能取得。何况一堆“乙等”“丙等”,与梁才子全科甲级不可同日而语。当梁若谷撇嘴说,国学院不如考国诗创作,文言作文,立马叫某些魑魅魍魉原形毕露,他摆好造型,宣告一声“真金不怕火炼”,拿出手机,感情充沛地朗诵起最近写的系列打油诗。
“听好了!七言绝句一首:增强版《静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床上一双双。伤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几箩筐。”
一帮人尽数笑岔了气。
恰逢周忻诚从花旗国回来度假在座,笑得差点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国学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谷故意站开些:“都是这种败类,坏了国学的名声。”心里却有些羡慕加嫉妒。什么时候起,这乌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让人讨厌不起来,还总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交际活动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做西子捧心状:“俗人,你知道什么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乱说。”他这里真真假假,却叫梁才子看出几分真来,便不再开口抬扛。
众人笑完一场,转而问周忻诚留学生活。周衙内大谈洋妞之妙,倒不见吐念书的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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