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完结
两人之间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就在谢明玉将要睡去的时候,谢暄将额头抵在谢明玉的肩背,静静地说:“明玉,我知道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太多不愉快,我做过的事,对也好,错也好,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说后悔,也不允许自己后悔,因为一旦后悔,就好像全盘否定过去的自己,如果那样,人要怎么向前走?我不能说让我们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开始,那不过是骗骗小孩的谎言,因为过去,才构成了现在的我们。我知道自己不够好,当然,你也有缺点,我不能保证从此以后我们之间不会有矛盾有争吵,也不能保证我们最终不会走向一个互相怨恨的结局,但是现在我知道,我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今天我没有告诉你这一点,我一定会后悔——明玉,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走下去。”
谢明玉知道自己哭了,但他忍着没回头,他感到谢暄将一个金属物件挂到他的脖子上,他摸到,是一个戒指,就是谢暄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然而谢暄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子紧紧贴近他,贴得严丝合缝,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抱着。
104、小幸福
谢明玉一直没再去谢氏,谢暄问过他原因,他只说自己想休息一段时间,他做事本来就有些三分钟热度,因此谢暄并没有怀疑什么。
很多时间,谢明玉都待在他买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房子里,他在那里支了一个画架,买了颜料、画布,没事就抹上两笔。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才华一向让人嫉妒,即便是玩票性质的闹闹,画中也有流动的诗性如微风吹拂。但他从来不给谢暄看他画的画,也不许谢暄来他的公寓。有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抽烟,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什么也不做,偶尔会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喜欢开车到芜和郊外的一个湿地,看嫩绿的芦芽冒出水面,抽出干净挺秀的身姿,觉得满心欢喜,有一次,他居然一直看到落日熔金,整个湿地都被披上一层轻薄的金纱,天地旷远,生命那么美好,他会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有时候,他又会变得更加沮丧。
谢暄很担心谢明玉的这种状态,他知道谢明玉有心事,但他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可以慢慢磨合,可以慢慢学会坦诚,学会包容。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自谢明玉抽烟被谢暄发现以后,他便不再掩饰,两个人有时躺在床上抽同一支烟,大部分是在做、爱以后,肉体懒洋洋地徜徉在一种宛若母亲羊水里的感觉里,身体赤、裸着,亮晶晶的汗液布满精壮结实的上身,有时候谢暄靠在这头,明玉歪在那边,谁也不说话,显得很冷淡,然而下面的四条腿却依旧相互勾缠着,明玉喜欢弓起脚背用脚趾去磨谢暄的小腿,或者在谢暄抽烟的时候,凑过去夺过他手中的烟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将烟缓缓渡到谢暄嘴里,直到他咳出声,便会像个小孩子似的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也靠在一起抽同一支烟,你一口,我一口,讲话,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都是只言片语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谢明玉说他上小学时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但作文写得却是最好的,他有一次写自己摘了一朵向日葵,那向日葵的花盘像个小姑娘最灿烂的笑脸,里面盛满了快乐和忧伤,他捧着这朵金灿灿的快乐和忧伤去流浪。老师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读这篇作文,并且夸他的文章既童真又美丽,还富有想象力。结果班上的一个大个子就在背后偷偷编他的故事,说他偷了人家的向日葵送给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是班上最漂亮的,长得又白又文静,学习成绩也好。于是大家都开始风传,都哈哈大笑,那时候的他并不懂感情,理直气壮地找那个大个子打架,结果大约是打输了,输得十分不体面,他想哭,但忍着没哭,那个女孩子就一直陪着他,帮他抱着书包,还做鬼脸给他看。很多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细雪。
谢暄说起他在英国时的一次旅游,途中碰到过一对情侣,年轻男女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大声说笑,惹得同路的旅客都极其厌烦,然而他们却仿佛毫无所觉。然而就在他忍无可忍准备去提醒他们一句的时候,他看到那个男孩讲一个蹩脚的笑话,女孩儿笑得前仆后仰,眼里都是幸福专注的光芒,忽然明白,他们并不需要别人的注意或者喜欢,他们世界里有对方,那种对彼此的专注令谢暄原谅了他们的无礼。
他们聊童年、旅行、电影、音乐、人、猫、食物,零零碎碎,电光幻影。有时候他们觉得聊天令他们无比贴近,那些不曾参与的过去的时光似乎都染上了彼此的色彩,但也出现过忧伤的时候,有一次,谢明玉要谢暄讲他小时候的事——
谢暄说在去周塘之前,他最多的记忆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发呆,因为身体不好,他学上得断断续续,一学期下来,班上的人都认不全,父母回来也只是过来看一眼,连饭都不一起吃,有时候甚至好几天不回家,姐姐住在学校,并不喜爱他这个老生病的弟弟,只有保姆提醒他吃药或吃饭,有时候,一天都没有人跟他说话。有一次,他想到死,于是他在纸上列了死的理由和活着的理由,跟自己说如果活着的理由比死的理由多,他就好好活下去,他绞尽脑汁地想那些活着的理由,比方说,每天飞到他窗台的那只黄色的鸟可能会想念他,一星期前同桌借他的一块橡皮还没有还,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比不上那些死的理由,他看着那张纸,忽然就嚎啕大哭,哭得浑身痉挛,喘不上气,保姆吓得脸色惨白,立刻给医生打电话。
但是他最后没有选择死,尽管他有那么多死的理由,“以前,我会想,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父母,为什么要生病,为什么不能像姐姐那样健康?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后来慢慢明白了,所有的都是不可改变的,所有人都是不可期许的——”谢暄停了停,“当然,那是十二岁以前的我,有些偏激,有些自闭,后来去了周塘……”
谢明玉知道,周塘有周南生,于是他凑过去,他们接吻了——并不激烈的,温情脉脉,缠绵细致,比起做、爱,他们似乎更喜欢这种充满感情的吻,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他们渴望亲近,渴望彼此皮肤的温度,就像得了皮肤饥渴症的人一样,随时随地都想亲吻。
谢暄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便是对周南生,他所有的渴望也不过是希望周南生在他身边,似乎那样他就觉得安心了,他那残缺病态的心感到了一种完满,但他绝不会产生那种想要时时刻刻肌肤相亲的欲、望,事实上,他对周南生的欲、望是很少的,他不知道那样是好还是坏,但他喜欢亲吻也喜欢抚摸谢明玉。
那段时间,冯开落住在谢暄的公寓里,因为谢暄和谢明玉频繁的亲密,和谢明玉的明目张胆,谢暄想冯开落可能早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他没说,只是提出了要搬出去。谢暄知道这样对彼此都好,因此没有反对,让何林给他找了一处环境单纯的小公寓。
刘卫东死了,就在那次美丽岛绑架事件的半个月之后,晚上大概十二点左右,他从蒂爵酒店出来,在门口被人一枪打中脑袋,来人单枪匹马出手又快又狠,居然在六七个保镖下得手并且成功逃遁。刘家已经下了死令,一定要将这个人碎尸万段,一时间,整个芜和都有些风声鹤唳,乱得很,然而刘卫东一死,尽管还有些刘家死忠勉力支持,但刘家还是开始分崩离析,各种势力趁机做大,外来势力也横插一脚。
谢暄怀疑过刘卫东的死跟周南生有关。但周南生通过胡宁军给谢暄传话,刘卫东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他知道是谁做的,甚至事后他还帮那个人离开芜和。但这些都是道上的事,他心中有数,无论如何,他不会再让谢暄出事。
尽管刘卫东死了,但谢暄并没有放松对冯开落的保护。这些事虽然做得很隐秘,冯开落还是察觉到了,但他是温柔体贴的性子,甚至从来不会拒绝谢暄,他只是说:“小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是在谢暄第一次送冯开落去那处何林找的小公寓。
谢暄有些吃惊,看向冯开落,他低垂着眼睑,似乎不敢看谢暄的样子,根根睫毛分明,依旧是柔软的模样,然而确实已经从一个略微单薄忧郁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青年,骨架都已结实,身高只略略比谢暄矮一点点。
谢暄想,他怎么会一直把冯开落当做记忆中的那个乖巧的小孩呢,无论怎样看,他都已经是一个有自己判断力有独立思想体系的男人了,而自己,也已将近而立,时间居然这样快,他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冯开落?
这样一想,他觉得愧疚。
“抱歉,开落。”他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语气。
冯开落抬头一笑,“小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说要一起一辈子的吗?”
谢暄早就已经不记得了,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冯开落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在谢暄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小哥,如果我说我喜欢男人呢?”
谢暄一下子愣住,惊诧地睁大眼睛,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冯开落会说出这样话。
冯开落低下头,轻轻地说:“我看见了——”他的手指扣着门框,咬了咬牙,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谢暄,“我看见你跟谢明玉……”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小哥,你喜欢他吗?”
谢暄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觉得跟冯开落讨论他与谢明玉之间的事并不合宜,于是微微蹙了眉,“开落,我跟明玉……我们之间的事很很复杂,跟别人不一样——”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讲,冯开落也看出他的为难,于是掀起轻松的笑脸,“我知道了,我不问了。”
但谢暄并没有因此轻松一点,他忧虑地望着冯开落,“开落,如果我对你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我……”
“不是!”冯开落急切地打断了谢暄,“不是的。”他勉强笑了笑,“小哥,我想休息了,可以吗?”
谢暄深深地看了冯开落一会儿,他急切地意识到他必须跟冯开落好好谈一谈,冯开落小时候还算活泼,越长大却越内向,什么都闷在心里,如果谢暄自己的行为最终影响到了冯开落的性取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一笑而过。但他知道现在并不是好时候,于是他告辞离开了。
冯开落的离开,最高兴的是谢明玉。尽管他并不算讨厌冯开落,但也许因为冯开落看着太好欺负,只要碰上两人同时在家,谢明玉就像个坏心眼的小孩似的,什么都要与冯开落争,比方说一般情况下,谢明玉都叫谢暄名字,但冯开落叫谢暄小哥,谢明玉就一定要叫三哥,表现得比冯开落更加亲密;谢暄在公寓的阳台花园种了葡萄藤,有空的时候,谢暄就在照料这些小东西,冯开落就会蹲在他身边帮他的忙,这时候,谢明玉就一定会闹出点事,让谢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己身上。
冯开落离开,谢明玉是一点都没有掩饰自己胜利者的得意和猖狂,谢暄知道他只不过是在玩,没有坏心,只是看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又气又好笑,便故意不理他,谢明玉便缠着谢暄去看电影。
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看的电影,放映厅里大多是情侣,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甜腻香味。电影是一部讲爱情的轻喜剧电影,谢暄根本没什么兴趣,在黑暗中,他的思绪飘远,开始想冯开落的事情,在大荧幕上历经磨难的有情人终于拥吻在一起的时候,谢暄感觉到自己唇上的柔软——在黑暗的掩盖下,谢明玉在大庭广众下侧过头来吻他——
谢暄的心脏有一瞬间的紧缩,像是紧张、刺激、兴奋,那种做坏事般的禁忌将快乐放大了数倍,在谢明玉的唇将要离开的时候,他追了过去,扣着他的脑袋,将他压在座位上狠狠地吮咬勾缠,两个人在座位上激烈地接吻,甚至发出了啧啧的水渍和情、欲难耐的喘息,他忘了冯开落,忘了一切忧虑。
105、吵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谢明玉甚至觉得他已经彻底好了,然而,现实再一次沉重地打击了他,被他一度刻意遗忘的毒瘾宛如恶魔般再次猝不及防地缠上了他。
那是在他自己的公寓里,他正在画画,麻痒就从他拿画笔的手开始蔓延,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手腕,但是没有用,很快身体开始发冷,他能够感觉到皮肤不由自主地抽动,痛痒顺着毛孔钻进骨头,他用力地摩擦着全身止痒,但是根本没有用,他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口腔开始分泌涎水,狼狈得像条狗一样,骨头里仿佛有上千只蚂蚁在啃咬,又酸又痛,他抓破了皮肤也无法减轻一分,简直生不如死,他试图想一切能给他力量的事情,比方说谢暄,比方说欧阳老太太,如果他就此成为一个瘾君子,他宁可死,宁可死,然而,很快,这些也都不再管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远远地离开他,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针头——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减轻那种痛苦——
他几乎是爬着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他的手摸到了被他藏起来的海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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