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完结
老人抬起头来,老花眼镜滑到鼻端,看起来有些滑稽——这么些年,她似乎还是这个样子,身子硬朗,无病无痛,虽老了点,头发有些白了,但其余的还是乌黑,看起来并不太好相处——
老人认出谢暄,摘下眼镜,站起来,“呀,这时候过来,吃了没?”
她还不知道谢暄要做手术,是谢暄嘱咐不要告诉她的。
谢暄摇头,拉过谢明玉,说:“奶奶,这是明玉。”
谢明玉一向擅长与老人相处,这会儿也不知怎么竟有些局促害羞,跟着谢暄叫了一声。
老人点点头,无悲无喜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知道明玉的身份,只是说:“进来吧。”
她从卧室的五斗橱上拿出两个塑料袋装的零食,是别人送来的结缘果,里面有几个快失去水分的荸荠、香糕、劣质的果冻、干瘪的橘子,几颗水果硬糖,她将他们放在桌上,说:“吃不吃?”
她还将他们当做小孩,就像曾经每次谢暄过来看她一样,都会得到她去念佛得来的几样小零嘴,那都是她藏起来的,好像专门为着等谢暄或者谢亚来似的,这些零食都是很廉价的,一般的孩子都已不屑吃。她自己一生节俭,舍不得多花一点钱,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在佛前供过的——
谢暄拿了荸荠塞到谢明玉手里,自己拿了那只桔子。老人问:“够了吗?再拿点——”谢暄于是拿了两颗糖,说,“够了——”
院角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碧绿的仙人掌上是朵朵娇艳硕大花朵,红的火红,黄的明黄,十分抢眼,谢暄就站在一边,慢慢地剥着干瘪的橘子皮,一边看着那些花,谢明玉手里拿着两只干瘪的荸荠有些无措,难为他脸上没有露出嫌弃的表情——
谢暄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想吃就别吃了,没关系。”他说着,将一瓣没什么水分的桔瓣塞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谢明玉沉默了一会儿,将荸荠放到嘴边——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样难吃,谢明玉坐到花坛沿上,慢慢地啃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谢暄说:“以前每回来这里,都不自在。觉得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没个亲人在身边,实在可怜,又不晓得怎样表达,她也不是和蔼的人,对我不亲热,所以总恨不得赶紧回去,等坐上车却又后悔,觉得自己太自私——”
谢明玉没吭声,知道谢暄没有讲完,果然又听他说:“现在却觉得她这样也挺好,没有得到过,便也不惧失去的苦痛,这么些年,我看她都没有什么变化,大约是心思少生活规律的缘故——”
他已经将一个桔子吃完,将桔子皮放到仙人掌下,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黄色的花朵,“我现在老是想起外婆说的一句话——凡事呐,不能太尽,否则缘分就早尽。”
谢明玉伸着两条腿,低着头捏着荸荠的蒂玩,说:“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他们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谢暄久久没说话,然后才轻轻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谢明玉便不再提起。
中午吃饭,饭桌上的菜乏善可陈,平日只有老人和保姆两人,老人又吃素,本来还想去临时买些熟食,谢暄阻止过后便就作罢了。饭桌上一碗煮得很烂的白菜,大海碗里是老人自己做的素酱,只一点点就极下饭,做好一大碗能吃一星期,一碗苋菜梗,苋菜梗也是自己腌制的,要吃的时候从后门的坛子里取一些放在碗里置于饭锅上蒸,一碗盐烤土豆,清蒸的风鸭肉是桌上唯一的荤菜,土豆和风鸭都是因为谢暄的到来临时加上去的。
这些东西,谢暄是习惯的,只是谢明玉娇生惯养,那苋菜梗连见都未见过,米是本地早稻米,虽好消化却粗糙得很,实在有些食不下咽。谢暄吃完,他的饭碗里还有大半碗饭,表情动作优雅到完美无缺,终归无法逃过谢暄的眼。谢暄不动声色地拿过他的碗,低头吃完他剩在碗里的饭,谢明玉躁得脸上简直要滴血,用眼角去看老人的脸色,老人却像根本没看见,他小声对谢暄说,带着恶狠狠的味道,“我自己会吃。”
因为这事儿,谢明玉心里怀了恨。两人告别老人,车停在离在转角,谢明玉一坐上驾驶座,不等谢暄车子就飞一样冲出去,转眼没了影。谢暄愣了下,苦笑一下,却并不生气——围墙边有几块石头,他就干脆坐下来,从墙里头伸出来夹竹桃的枝条,桃红的花朵开得纷呈,鼻端都是浓郁的香气——
果然没等多久,谢明玉又开着车子回来了,插着腰站在巷口看着一脸闲适的谢暄。
谢暄抬头向他望去,虚起眼睛,说:“明玉,你走近一点,我看不清你了。”
就这一句话,让谢明玉的心瞬间酸软,几乎没掉下眼泪来——他不知道原来谢暄的视力已坏成这样——但脸上还要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谢暄借着谢明玉的臂力,从石头上站起来,下一秒却将他拉近,突如其来地衔住了他的双唇。谢明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要后退,却踩到脚下的小石子,身子失去平衡,谢暄扶了他一把,他勉强专注,背撞在后面的围墙上——
谢暄的唇追过去,又在他的唇畔亲了下,干净清爽得像四月天。
谢明玉干脆懒懒地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了墙壁,两只手就放在身体两侧,手指轻弹着,像弹奏从夹竹桃花影间落下的细碎阳光,他仰着脖子看着谢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湖水,映照着蓝的天,白的云。谢暄又过去吻他,并不深入,只是反复轻啄着,你进我退,黏一会儿分开,对视,然后四片嘴唇又碰在一起,像两个青涩的情窦初开的中学生,背着大人偷偷接吻。
小巷寂静,光影斑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吠。
谢暄说:“我只是想让奶奶看看你。”
谢明玉说:“我知道。”
114、归途
手术定在六月份,在手术前一天,谢暄却带谢明玉去美丽岛。两人坐渡轮,白色浪花在他们身侧连绵不绝,有水珠溅在他们的手臂上、面上。谢明玉说:“我听肖焚说你驳回了建跨海大桥的提案,他为此气得几日睡不着。”
谢暄淡淡地说:“跨海大桥一建,两地往来自然便利,极有利于商业、旅游业的发展,一时看来确实暴利丰厚,但时间一长,恐怕又是一个大同小异的旅游景区,若单单只想做一个赚钱的项目,当初又何必非选择美丽岛?选她,看中的也不过是她的孤悬海外,美丽贞静,世外桃源。要做便做品牌,若百年之后,美丽岛成为各国建筑、艺术、文化的集大成者,成为名副其实的海上花园,大约我的梦才算真正实现。异想天开么?确实有点吧。”
当初美丽岛的初期建设并不顺利,大量资金耗进去却看不见回报,董事会里便有些动摇,反对谢暄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也有人建议立刻撤回美丽岛的资金,这样损失还可在承受之内,是谢暄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甚至加大投入的资金力度。
现在第一期工程已完成,三十六套风格各异独一无二的顶尖别墅几乎以天价销售给政经界名流,整个芜和一时哗然,媒体纷纷称赞谢暄的英明睿智先见之明,似乎全忘了当初的冷眼嘲讽。
美丽岛已不是当初荒蛮的模样,一上岛,满眼所见的是一棵棵粗壮高大的山樱,张开枝繁叶茂的擎盖,空气中都是好闻的海水鱼汁液交融的味道,树下星星点点乱开的野花,像打翻了颜料桶似的,于是金黄、玫红的颜料泼溅得到处都是。这些山樱都是从别处移植来的,品种并不相同,有从乡下寻来的,也有在山间偶然发现的,大多已有上百年历史,若到四月份,想象一场繁花堆雪的盛宴,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寂美。木栏椅上留有昨夜雨水留下的深褐色水渍和被雨打落的叶子,野趣横生——
每隔一段距离,都有路灯,那路灯也是精心设计,与周围的自然环境浑然一体,若是晚上,暖黄的灯光映照出灯罩上简素的花纹,又用朦胧的灯光圈出一方恍惚如梦的暧昧之地,最好白天再落点雨,脚上的路潮湿发亮,一颗浮躁的心便慢慢沉淀——
谢暄说:“这些都是请日本的设计师做的,日本人做不来大场面,于这些小东西最是精细拿手,他们骨子里就有一种物哀情结,单看这些路灯的灯罩,每一面都是不同的花纹,樱花、鸟、字……都是纯手绘,细腻得简直无以复加,像是透过一个濒死之人的眼睛,充满由衷的眷恋与伤感,伤感却不多愁——”
谢明玉不由自主地用目光追逐身边这个男人,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随意地指点给他看,身姿挺拔,姿势淡定从容,脸上依旧很少笑,但内心浩瀚如海洋,滚滚红尘中,比起自己的骄狂,他始终都是不张不扬的,不必刀光剑影,便气度自生,使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跟随他,注视他——
两人沿着山间小路而上,那些小路四通八达,时宽时窄,阳光在这里捉迷藏,鸟声啁啾,野猫伏在在树枝上好奇地目送着他们,脚边草木葱茏,间或有野生的栀子花开出洁白瓷实的花朵,谢暄摘了一朵,转身递给谢明玉,谢明玉拿在手里嗅了嗅,一股清甜浓郁的香气。
最终他们停留在一个园子前,比起美丽岛其他建筑的华美精细,它朴素得过分,园门前单单“静园”两字,浑厚朴拙,不见一丝烟火气,谢明玉认出这是谢暄的手笔——谢暄说:“小时候偶然得以观摩弘一的墨宝,倾心不已,暗自模仿,后来被书法老师察觉,说那是人生熄了火气的造化,你这样的年纪,是学不来的。虽然这样说,到底是不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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