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完结
周南生吊着眼,特不屑,“滚吧,还找借口——”
周进笑嘻嘻的,一双小眼睛都快没了,“说定了啊——”
周南生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去找三儿了——”刚跑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晒场边上的凉亭小卖部,买了两包话梅,然后一头拱进人群——
全村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前排的还像模像样的坐在自带的凳子椅子上,后来的就全部站着挤着,小孩子被父亲叔伯顶到肩上,骑在脖子上,最外围的,干脆站在椅子上。周南生在人逢间挤来挤去,立刻弄了一身臭汗,还收获一箩筐臭骂,终于在东北角看见谢暄的身影——“三——”他刚开口兴奋地叫他,声音却又突兀地断了——
谢暄并不是一个人,与他并肩立一起的是孙兰烨——两个人也并未交谈,仅仅只是站在一起,便有种金童玉女的和谐美感,荧幕亮光将俩人的影子投影在一起,缱绻美好——周南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兴冲冲的火热心情忽然就感觉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闷得难受。他站在人群中,感觉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心里面失落、生气、愤怒、难过、叫不出名字的躁,种种种种,交织在一起,他一扭身,钻出人群,身后的热闹忽然与他离得远远的,像隔着一层罩子——
16、相依 ...
村里的人大多数都去看露天电影了,没有路灯,路上黑乎乎的,电影对白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夜风有些凉,带着湿气,原本燥热流汗的身体被风一吹,便感觉到了凉意——周南生两手插兜,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破旧的水泥路上——
这一种情绪来得那样突然,连他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灯光下谢暄的剪影总在眼前晃,典雅简洁。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他从墙头往下跳,初见谢暄,文静漂亮的男孩儿带给他的心里的那一份触动——他是村里的孩子王,随便招招手,一大帮“小弟”便呼啦啦地愿意跟着他冲锋陷阵,那时候的周南生,有着孩子的意气风发,寂寞忧愁离他很远很远。但是谢暄来了,谢暄是不一样的,跟周进,跟陈峰,跟所有的玩伴都不一样——
他原本可以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将手臂搭在谢暄的肩上,然后用言语将孙兰烨气得满脸通红,美目圆睁,他喜欢看孙兰烨被他惹得生气的模样,从小学那时候开始,他就喜欢这么做,他隐隐约约能够明白些自己对于孙兰烨的那些朦胧的心思,但是在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止步了,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模样让他觉得那么刺目——
他想起小学六年级有一次,孙兰烨将一片漂亮的叶脉书签送给了谢暄——他恶作剧地将那书签抢过来,结果脆弱的叶脉书签便毁在了他手里。孙兰烨委屈生气得眼睛通红,趴在桌子上埋头流泪。他却一点儿不觉得愧疚,反而觉得快意,但又很生气——那天放学,他不等谢暄,一个人快步地走在前头,谢暄远远地跟他后面——他不知道他到底是为孙兰烨送谢暄书签生气,还是因为谢暄接受了孙兰烨的书签——
这种心情在今天,忽然再次降临,甚至更多了些什么,他理不清。
曾经那个干净漂亮却有些单薄的男孩儿已经长成了挺秀少年——身体虽不如他那因为打篮球而飞速窜高结实,但骨肉匀称,眉目温润,如同被月光洗过一般,皎洁而高远,举手投足都是沉静,说不出的写意从容,与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同的。教室角落、走廊里,经常听见女孩子凑堆窃窃议论谢暄的声音。他曾为自己身为谢暄唯一的朋友暗暗自喜,但在谢暄越来越忙越来越与人应对自如之后,感觉到失落和寂寞,尽管他并不承认。
谢暄是不一样的——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尤其是升上初中时候,那种家世在骨子的沉淀便慢慢显山露水——周南生忽然意识到,总有一天,谢暄是会离开的——
院子里黑幽幽的,一只野猫叫了一声,从他面前飞快地窜过,他吓了一跳,穿过院子,大门已经关上了——这是意料中的,像露天电影这样的热闹,关绣是不可能错过的——他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拧了几下,钥匙却丝毫没动——门被人从里面反锁了。
他觉得奇怪,退后几步,看着黑糊糊的没有一丝儿灯光的房子——难道关绣已经睡了?这不可能,周南生马上将这个念头否决了,他忽然忆起晚饭时关绣反常地问他去不去看电影,虽是问话,语气神态却是极力想让他去的。那时,他心里面念着的是谢暄,急急忙忙扒完饭,将碗一放便奔向谢暄的外婆家,对关绣,他从来就是不耐烦的,若没有必要,他是绝不肯多说一句的——突然,一个明知道不该有的念头窜进他的脑海,怎么甩也甩不掉——
他的目光阴沉,望着漆黑的二楼卧室,想听出什么动静,可是耳朵里只有从村头传来的电影打斗声。他抿了抿唇,忽然用力推锁上的门——楼下的双开木门因为年代久远,油漆已经剥落,米板之间的窟窿可以进出一只野猫,锁对它来说已经成了摆设——小学时偶尔忘记带钥匙被关在门外,他便用力撞门,几下便撞开了——这个法子他百试不爽,这一次,也不例外——门,不堪一击,他没有开灯,摸黑走进去,撞到了椅子,迎面骨被撞得生疼,他也不管,压着呼吸,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卧室的门同样紧紧闭着,门口两双鞋,一双她认识,是她母亲关绣最喜欢的黑色高跟鞋,镶着亮晶晶的假钻,一只立着,一只倒在相距两尺的地方;另一双是男人的皮鞋,擦得锃亮发光——
轰——
周南生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轰然倒塌,他被砸得晕头转向,毫无还手之力,手脚冰凉得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恐惧、绝望、愤怒、仇恨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他张开嘴,没法呼吸,没法呼救——
他悄悄地离开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里黑漆漆的小路上,冷得彻骨,却停不下脚步——
第一场电影结束,郑绪岚甜美婉转的《牧羊曲》飘在夜空中,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宛如牧歌般宁静悠远的情绪中,大人开始催着明日还要念书的孩子回家睡觉,孩子支支吾吾磨磨蹭蹭,换来大人的打骂,一些习惯早睡的老人也收拾了条凳,慢吞吞地走回家去——
谢暄没有等到周南生,决定回去,遇上还伸着脖子等看第二部的周进——
“哎,谢暄,周南生呢?我找他要数学作业,不然明天早上又忘记了——”
谢暄回答:“他没有跟我在一起。”
周进诧异,“他不是找你去了吗,没找着?”
谢暄摇摇头,也有些奇怪,于是便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周南生的家,但那小楼里漆黑一片,谢暄叫了几声南生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应答。
少年人总是渴睡的,几乎一沾着枕头,谢暄便睡过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窗户的砰砰声闹醒——整个村庄已经进入了酣睡,外面的风很大,拍着玻璃窗啪啪作响,秋意已经很深了。谢暄翻了个身,才初初进入浅眠,又被啪一声惊醒——这回他确信是小石子打在了他的窗户上——
谢暄狐疑,掀开温暖的被子,绕过宁式大床来到朝北的窗户,刚刚打开窗户,迎面而来夹杂着雨丝的大风便使得他一哆嗦,他往外看去,看见围墙外面一个身影正裹着身子伸着脖子朝他的窗户望——天太暗,又是风又是雨,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直觉里知道是周南生,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蹑手蹑脚地下楼,打开厨房后门——
周南生已经熟门熟路地翻墙进来,站在养荷花的瓦缸旁边,缩着肩和脖子,冷得说不出话——还好雨才开始飘,他的头发、衣服只略略有点湿意。
“你怎么来了?”谢暄无法排揎心里面的惊疑,一把将他拉进屋内,“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周南生却不说话,微低着头。
“南生?”谢暄伸手去握他的手——冰凉彻骨。
谢暄的手的温度对周南生来说温暖得近乎滚烫,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脸上一派笑嘻嘻的玩世不恭,反去将手冰谢暄的脖子,“好冷,给我暖暖!”
谢暄被冷得抽了一口气,去推他,周南生却像是玩上了瘾,抱住他,整个冰凉的湿漉漉的身子都贴上谢暄的背,谢暄自然挣扎,两人的动静惊醒了楼上的老爷子——
“谁在那里?”
有些年头的木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是有人下楼了——
谢暄和周南生吓得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动静——
老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三儿,是不是你?”
谢暄赶紧挣脱周南生的桎梏,将他推到门外,沉着地应道,“嗯,我有些渴,下楼喝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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