霈宥
申请再审,把以前的案子再次翻出来,不但如此,以前他和陆济山发生的事,也会被拿出来作为证据。
夏琚想起当年那个发到网上后很快被删除的视频,再看看这间房子。家里很安静,只有他和夏敬行两个人,如果可以,只要不出门、不打开电视、不上网,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可是,如果案件再审,他们就连这一点点的安静也没有了。
夏琚沉默着,想到学校里同学、老师们看他的眼神,还有手机里收到的那些陌生信息,如果再审,这些会有任何改变吗?
以前的同学知道夏琚有一个当妓女的妈妈,说他没有受到好的家庭教育,家贫才命贱,现在的同学说他的家里有钱,才用钱隐瞒了事实,让他在学校里安生。似乎无论他的家庭背景如何、他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事,都没有办法改变大家认定的事实。如果是这样,再审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真的会改变自己的看法吗?
一切真的都会变好吗?
夏琚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夏敬行看得心凉,问。
他咬咬牙,问:“如果我们现在走了,去避风头。等回来的时候,事情没有变好呢?”
夏敬行错愕,皱眉道:“难道,你想一辈子背着这个罪名吗?”
他连忙摇头,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道:“如果要申请再审,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上学,去学校。”
“你确认吗?”夏敬行难以置信地问,“学校里的同学,他们的态度怎么样?他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夏琚不知要如何向他说明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也不知道今天过后,大家的态度会有什么改变。他说:“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是,如果要面对,就不能逃。你说的,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看着他坚定的模样,夏敬行惊愕不已。良久,他欣慰地笑了,笑容有几分沉重,说:“好,听你的。”
中午,两人在家里吃了午饭。
等夏琚洗了碗,夏敬行便出门了,为了之前那场车祸的后续。
夏琚一个人呆在家里,上网打算看看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他惊讶地发现上午还传得铺天盖地的视频在网上消失了,他搜索各种各样的关键字,最后才通过拼音和一些需要联想的关键词搜到。但这些余留的视频都不是热门,他和陆济山的名字也从热门榜单上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当年就算他单独录制的视频被删除,新闻依然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却连“新闻”也称不上了。
夏琚的手机里依然不断地收到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但其中的一些内容发生了变化。
你是什么背景?有谁做靠山?撤销热搜,花了不少钱吧?
现在的网络都被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大佬垄断了,以为这样就可以只手遮天吗?
法律最终会制裁你们的!
这么有钱,当年为什么会被抓住?你是哪个大佬的私生子,这两年被找回去了吗?
你爸爸应该很厉害吧?是不是还打算买通法官,替你翻案?
喂,你每周都去阳光广场滑冰。该不会被北狮哪个大佬包养了吧?北狮的总裁不是基佬吗?你是不是被他包养了?
看着这一条条的信息,夏琚口干舌燥。他的脑袋有些发昏,想给夏敬行打电话,问问他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他收到了佟弗念发来的信息。
佟弗念问:你还好吗?在家里?
想到他们分别时,佟弗念的眼神,夏琚慌乱的心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回复道:在家里,还行,没什么事。
佟弗念:那就好,好好休息吧。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她怎么知道会好起来呢?读着这样安慰人的话,夏琚苦笑。想到她和徐妙彤的争执当时被同学们看在眼里,夏琚忙问:你呢?在学校里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佟弗念回答说:我挺好的。你明天来学校吗?
夏琚怔了怔,答道:去。
佟弗念:嗯,那明天见。
这是很平常的约定,可因为发生在此时,夏琚感受到了不止加倍的温暖,他回说:明天见。
夏敬行说要委托律师帮夏琚申请再审,可是究竟需要夏琚做些什么,他没有说。
夏琚除了等待和相信以外,没什么可做,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想去滑冰。偏偏现在,这是最不可能的事。他在中午小憩片刻,醒来时,手机又收到了无数陌生的信息。他将这些信息设置为已读,发现其中有一条夏敬行发来的。读罢,夏琚终于知道网上的舆论控制是何人所为。
想到自己之前对叶懿川的态度一直不好,夏琚不免心情复杂。
他想起梁成轩说的话,要结交一些靠谱的朋友。
什么是靠谱的朋友?那段时间,他为了交朋友而小心翼翼,以为收获了友情,结果却是他的新朋友颠覆了他的平静。
好在还有佟弗念在,虽说,夏琚现在想起来,自己对她几乎没上过心。以后,他的生活里,还会有第二个佟弗念吗?
夏琚很迷茫。
夏敬行替他奔波,彻夜未归,夏琚夜里只好一个人在家里睡觉。
清早起来,他拉开窗帘,看见窗外的阳光灿烂,像是冬日里最平常的一天。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手机的信息声。他拿起手机一看,见到佟弗念发来信息道:早安!
夏琚愣了愣,随即笑了,答说:早。
消息才发出去,夏敬行的电话打了进来。“喂?起床没?”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夏琚心中一敛,道:“起床了,等会儿去上学。”
夏敬行在电话里温柔地笑了笑,说:“好,乖。路上小心。”
chapter 15 - 5
上一次经历类似的事,同样在一个冬天。但那时,已经是冬末春初。可惜夏琚的世界没有随着滨城大地的回春而变暖,积雪反而越来越深。
那个早晨,晨雾深重。厚重的雾霾将道路掩埋,道路上的行人几乎都带着口罩。夏琚没有钱买口罩,成为人群中极少数没有戴口罩的人之一。
他很引人注目,不单单因为与旁人不同的外貌,还因为电视和网络上的新闻。
彼时,夏琚的身上还带着从工读学校带出来的伤。
那里面充满了严苛的纪律和规定,但最不缺的则是顽劣的儿童和少年,当然也有像夏琚这样,杀过人的人。
夏琚现在已经忘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只记得拜他所赐,夏琚在操练的过程中狠狠地摔了几次。即使在工读学校里,学生们也有自己的小集体,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夏琚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集体,像是皮球一样,在那些小集体之间被踢来踢去。
离开那里时,夏琚已经分不清身上的伤到底来自哪个集体,唯有腿上的伤,记忆犹新。
回学校的第一天,他走得很慢,只因为膝盖上的创面很大,他无法大幅度地弯折两条腿的膝盖。
担心双腿再也不能用,再也不能滑冰的恐惧支配着夏琚,以至于他忘了担心回到原本的学校该如何生存。
直到他回到原本的教室里,发现自己的课桌椅不见了。
他不知道课桌椅去了哪里,来上课的老师责备他为什么站着。他索性坐在地上,又被老师赶出教室罚站。隔着墙壁,他听见教室里的嘲笑声和咒骂声。
那个时候,教室的后门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夏琚回头一看,是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男生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往他的身上丢了一个纸团。
他捡起纸团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你的课桌椅在楼梯间。
读罢,他惊讶极了,但男生早已不见踪影。
趁着老师上课无心理会自己,夏琚迈着蹒跚的步子去了楼梯间,果真看见一套课桌椅被丢在角落里,不但堆积了灰尘,椅子的一条腿折了,看着虽然连着,却立不稳。
夏琚把这套课桌椅搬往教室,动静引起了老师的注意。
老师走出教室门口,仿佛要责备他不好好罚站,但看他找回课桌椅,便不耐烦地说:“搬回教室上课。别弄出声响。”
腿上带着伤,光是走路已十分不易,更别提悄无声息地搬一套课桌椅。夏琚到底还是弄出了声响,影响了其他同学上课。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暂停授课,一脸冷漠地看他。
同学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突然,有一个同学报告道:“老师,他把椅子弄坏了。”
“破坏公物,得赔吧?”有人置疑道。
“弄坏一条椅子腿算什么,对他来说。”
“喂,你不要命啦?”
夏琚在这些声音中,把课桌椅搬回原本的位置。他的书包里没有纸巾,只能用草稿纸擦上面的灰尘。
“我们继续上课。”老师说着,转身继续写板书。
椅子虽有一条腿折了,但三条腿还能勉强支撑,夏琚靠着椅子的边坐,不把重心落在那条断了的椅子腿上。
可是,由于膝盖带伤,不能完全放松身体的他正襟危坐,两条腿直打颤。
粉笔落在黑板上的声音哒哒哒作响,夏琚本不爱学习,注意力全在自己的伤势上,没一会儿,头脑有些发昏。
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条腿踹在那条折断的椅子腿上。
夏琚的身体陡然往后倾,忙不迭地抓住课桌,最终连人带课桌椅全摔在地上,摔倒的课桌砸中他的膝盖,他痛得面色煞白,几乎昏过去。
周围有笑声。
老师在讲台上不满道:“还能不能好好上课了?不想上课的,出去!”
因为预感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夏琚在嘲笑声中爬起来了,他扶起课桌,重新坐在那张椅子上。经过刚才被人一踹,它真正成为了三条腿的椅子。夏琚在这张三条腿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上午。
时隔数年,夏琚连那位冷漠又不耐烦的老师长什么样都忘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时是谁踹了他的椅子——或许,踹断那条将折的椅子腿的,不止一个人。
现在,他既不记得当初在工读学校里把他的膝盖弄伤的人,也记不清那些笑声,可他记得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那个纸团。
由于平时忙于训练,夏琚在学校上课的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也不多。出事前,他和那位同学没有过交流,出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只有那个纸团而已。
也许,那个纸团之所以珍贵,正因如此。
就像现在夏琚的手机里收到来自佟弗念的信息一样。
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可能只靠这一点点东西。
梁成轩说过,他是一个像薄荷一样的人,太长的时间缺失水分,明明看着已经要旱死了,但只要浇一次水,甚至只要浇一些些水,又能复活,又能长出蓬勃的模样。
这次,夏琚和那天早上一样前往学校。
路上没有厚重的雾霾,阳光无比的灿烂,街上戴口罩的人成为少数,每一个公交车乘客的脸上都写着诚实的疲惫。饱满的精神和早起的困倦之间,只差一个铃声。
夏琚没有戴口罩,车上有一两个穿着同校校服的学生,在拥挤的空间里,他尝试窥探,发现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他。
他不敢心存侥幸,只是故作常态。
等到下了公交车,他往校门的方向走,除了偶尔有一两道好奇的目光以外,关注他的人似乎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