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野
蒋丞没去听李保国还在说什么,拖着箱子进了里屋,这套房子是两居室,不知道以前这一大家子是怎么住的。
这个收拾出来的屋子……应该是没怎么收拾过,不用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判断出来,灰尘味里夹着淡淡的霉味。
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一张架子床,上铺堆着杂物,下铺倒是收拾出来了,床单和被子都是新换的。
“东西放着,明天再收拾,”李保国说,“咱爷俩先喝两盅。”
“喝什么?”蒋丞愣了愣,看了一眼手机,快十点了。
“酒啊,”李保国看着他,“咱十多年没见着,怎么不得喝点儿啊,庆祝一下!”
“……不了,”蒋丞有些无语,“我不想喝。”
“不想喝?”李保国眼睛放大了一圈,瞪了他两秒钟之后才又把眼睛收小了,笑了起来,“你不会是没喝过吧?你都上高中了……”
“我不想喝,”蒋丞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睡觉。”
“睡觉?”李保国僵了好一会儿才一挥手转身走了出去,粗着嗓子说,“行行行,你睡觉,睡觉。”
蒋丞关上了房间的门,在屋里站了快有五分钟才过去拉开了衣柜门。
门一打开他就在一阵扑面而来的樟脑丸味道里愣住了,一个两门的衣柜,里面有一半塞满了,被子,毛毯,旧棉衣,还有毛边都快赶上流苏了的毛巾被。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蒋丞确定自己现在还没有开始想念远在好几个小时之外的家以及家人,但却真心开始疯狂地想念自己的房间。
他把箱子里的衣服随便拿了几件出来挂在了衣柜里,别的都放在行李箱里塞在了柜子下面,又拿出瓶香水对着衣柜里喷了十来下,这才关上了柜门,坐到了床沿上。
手机响了,摸出来看了看,号码显示是“妈”,他接了电话。
“到了吧?”那边传来老妈的声音。
“嗯。”蒋丞应了一声。
“条件是不如这边家里,”老妈说,“可能需要些时间适应。”
“不需要。”蒋丞说。
老妈顿了顿:“小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觉得……”
“没有觉得。”蒋丞说。
“这十几年家里没有亏待过你,我和你爸爸从来没有让你知道你是领养的对不对?”老妈的声音带上了惯常的严厉。
“但我现在还是知道了,”蒋丞说,“而且也已经被赶出来了。”
“你别忘了,大过年的爸爸已经被你气进了医院!现在都还没有出院!”老妈提高了声音。
蒋丞没有说话,他想不通老爸肺炎住院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而后面老妈还说了什么,他有些神奇的都没听清,这是他的技能,他不愿意听的东西可以真正地不进脑子。
老妈严厉而空洞的指责和他认为完全无效的沟通手段是他崩溃的引信。
他不想听,不想再这个陌生得让他全身难受的环境里吵架。
电话挂掉的时候,他已经想不起来之前都说过什么,老妈说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都已经不记得。
想洗个澡,蒋丞起身打开了门,往客厅里看了看,没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没有人应。
“你……在吗?”他走进客厅,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李保国。
这屋子很小,客厅里一眼能看到卧室和厨房厕所所有的门,李保国没在屋里了。
打牌去了吧,路口接个人的工夫都要去打几把的人。
“来啊——打牌啊——反正有大把时间,”蒋丞唱了一句,推开了厕所的门,“来啊——洗澡啊——反正……”
厕所里没有热水器。
“反正……”他继续唱,回头往跟厕所连着的厨房看了一眼,也没有看到热水器,只在水龙头上看到了一个电加热器,“反正……”
唱不下去了,在转了两圈确定这屋里没有热水器之后,他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往水龙头上砸了一下:“操。”
在外面晃了一天,不洗澡他根本睡不着觉。
最后他不得不回房间里拖出行李箱,翻出了一个折叠桶,穿着内裤一桶桶地把水拎进厕所,进进出出半擦半洗折腾着把澡给洗了。
走出厕所的时候一只蟑螂从他脚边跑过,他蹦起来躲,差点儿撞到门上。
回到屋里关掉灯准备强行睡觉的时候,蒋丞才注意到这屋没有窗帘,而他一直没看到窗外景象的原因是玻璃太脏了。
他拉过被子盖上,犹豫了一下又扯着被头闻了闻,确定是干净的之后才松了口气,连叹气都已经没有心情了。
闭眼挺了大概半个小时,眼睛都闭酸了,也没有睡意,正想坐起来抽根烟,手机响了一声。
他拿过来看了一眼,是潘智发过来的一条消息。
-我操,你走了?现在什么情况?
蒋丞点了根烟,拨了潘智的号码,叼着烟走到窗边,想把窗户打开。
窗户上都是灰和锈,他折腾了半天,那边潘智都接起电话了,这窗户还纹丝不动。
“丞?”潘智跟做贼似地压着声音。
“操。”蒋丞的手指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扎了一下,皱着眉骂了一句,放弃了开窗的想法。
“你什么情况啊?”潘智还是压着声音,“我今天听于昕说你走了?你不说走的时候告诉我的么,我还买了一堆东西等着送你呢!”
“给我寄过来吧。”蒋丞穿上外套,叼着烟走到客厅,打开门想出去,迈了一步想起来自己没钥匙,只得又退了回去,把客厅的窗户打开了。
心里的烦躁如同风暴,只要再来一毛钱不爽,就能唱一曲怒火的战歌。
“你已经过去了?”潘智问。
“嗯。”蒋丞靠着窗台,看着外面漆黑的街道。
“怎么样?你那个亲爹怎么样?”潘智又问。
“你有事儿没有?”蒋丞说,“我现在不想说话。”
“操,又不是我把你弄过去的,”潘智啧了一声,“跟我这儿不爽个什么鬼,当初你妈说‘需要被领养人同意’的时候你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现在不爽了!”
“没犹豫跟不爽不冲突。”蒋丞喷出一口烟。
外面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窜出一个瘦小的人影,踩着滑板速度惊人地一掠而过。
蒋丞愣了愣,想起了之前那个叫顾淼的小姑娘,这破城市玩滑板的人还挺多。
“我过去吧?”潘智突然说。
“嗯?”蒋丞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过去看看你,”潘智说,“不还有几天才开学么,我顺便把给你买的东西送过去。”
“不。”蒋丞说。
“别跟我犯倔,这事儿你也没跟别人说,现在就我能给你点儿温暖了,”潘智叹了口,“让我去抚慰你吧。”
“怎么抚慰,”蒋丞说,“给我口么?”
“操你大爷蒋丞你要点儿脸行不行!”潘智喊了一嗓子。
“你这么热情洋溢地要千里送,我还要脸干嘛,得赶紧配合你。”蒋丞拿着烟头在屋里转了两圈,找到了一个沾满烟灰的八宝粥罐子,打开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物就被陈年烟臭味儿薰得差点儿吐出来。
他把烟头扔进去盖上了盖子,此时此刻感觉这辈子都不想抽烟了。
陌生而糟心的环境,陌生而糟心的“亲人”。
蒋丞本来以为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会失眠,但躺到床上之后,之前那种怎么也睡不着的痛苦消失了,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困了,不单单是困,是又困又疲倦,像是半个月熬夜密集复习过后的那种感觉。
很突然。
闭上眼睛后就跟失去知觉了似地睡着了。
一夜连梦都没做。
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全身酸痛,起来下床的时候蒋丞有种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码头扛大包工人的错觉,还是没干够一星期的那种。
他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还算挺早的,刚过八点。
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昨晚上的样子,就连另一间卧室里空无一人的床也一样。
李保国一夜没回来?
蒋丞皱皱眉,洗漱完了之后觉得有点儿不太好意思,自己昨天的态度不怎么好,李保国拉着他喝酒也并没有恶意,只能算习惯不同,自己却生硬地拒绝了,李保国不会是因为这事儿才一夜没回来的吧?
他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想给李保国打个电话,晚上没一块儿喝酒,早上一块儿吃个早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正拨号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声响,门锁也跟着一通响,响了足有二三十秒,门才被打开了。
李保国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屋,脸色发暗,神情也是疲惫得很。
“起了啊?”李保国见到他就大着嗓门地说,“你起得挺早的嘛,睡得怎么样?”
“……还成。”蒋丞在回答的同时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烟味儿,还混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难闻气息,像是以前坐红皮绿皮火车能闻到的。
“吃早点了没?”李保国脱下外套,抖了抖,味儿更浓了,本来就不大的客厅里满满全是怪味。
“没,”蒋丞说,“要不我们……”
“出门儿就有卖早点的,挺多家的,你去吃吧,”李保国说,“我困死了,先睡会儿,中午我要没起来你也自己吃。”
蒋丞看着他进了另一间卧室,什么也没脱就那么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盖上了,有些无语地问:“你昨晚上……干嘛去了?”
“打牌,这阵手气都臭,昨天还不错!你小子给我带的福气!”李保国很愉快地扯着嗓子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蒋丞拿了他放在桌上的钥匙,转身出了门,觉得自己之前的那点儿不好意思真是太天真了。
雪停了,空气中扫过刺骨的寒冷。
小街白天比晚上要有生气一些,有人有车,还有鞭炮声,但一切明亮起来的时候,本来能隐藏在黑暗里的破败就都显露出来了。
蒋丞在街上来回晃了两趟,最后进了一家包子铺,吃了几个包子,喝了碗豆腐脑,感觉身上的酸痛没有缓解,反倒是像是苏醒了似的更难受了。
估计是要感冒,他吃完早点之后去旁边的小药店买了盒药。
买完药站在路边又有些茫然,回去?
李保国裹着一身怪味儿倒头就睡的样子让他一阵心烦,他都不知道自己回去了然后能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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