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难逃
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怄气, 只是觉得如果拿出那张纸条,就会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他讨厌变化,这种讨厌甚至超过了因需要自己联系家政而产生的厌恶情绪。
最终还是屈尊给家政去了电话,没想到刚一接通那边就十分热情地问,“请问是贺先生吗?”
将准备好的说辞咽回肚子,贺承沉声回道,“是我。”
“您好,是这样的,许先生在我们这里报备过您的号码, 我们会安排专人为您服务。请问您现在想预约房屋清洁是吗?”
“……对。”
“还有,之前许先生为您预约过空调修理,但后期我们没有联系上您,您看如果今天下午方便的话,我们派维修人员登门检修。”
“行。”
预约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许多,电话挂断,贺承将手机泄愤似的丢在床上。
之前白锦明确实提过让他准备修空调的事,但转头他就给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嫌麻烦也就一直没有去过管。
千算万算,没算到许然早已经替他安排好了这些琐事,这让贺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明明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以为抛弃掉许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不过说句分手,但自从被父亲要求善后贺承才知道,原来十年的时光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斩断的东西。他可以强迫自己遗忘,但很快就会有东西冒出来提醒他两个人的过往。
贺承不是个失恋的伤心人,他极力地想要放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越拖越紧。
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座房子是当初为了藏许然而买的,那时候他刚上班赚钱,有了积蓄,总觉得要做点像个有钱人的事。
那时候许然似乎很开心,瘸着一条腿忙里忙外看着装修,周末总会到闹市去看地板瓷砖。贺承才懒得去,从来都没人陪,许然自己却高兴得怎么也闲不下来。
直到现在贺承都不明白,只不过是个房子,他干什么那么上心。
不过有人喜欢折腾他便乐得放手,到后来整个房子的整理权都归了许然。他负责洗衣、做饭、找家政,贺承唯一做的只有付钱。
现在许然走了,连同那点可怜的行李,连袋垃圾都没剩下。
贺承挨个屋仔细地找过去,这还是他这么久头一次认真审视每一个房间,然后他发现——许然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但房子的装修设计是许然选的,虽然是贺承喜欢的风格,但依旧凸显着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许然人虽然不在了,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气息环绕在整栋房子里,一不留神就沁得满鼻清香。
过了一会儿贺承才意识到,那是香包的味道。他不喜欢家里有饭菜的油烟,所以许然总会很勤地更换香包,来掩盖掉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生活气息。
从许然搬走后也有两个多月没换过香包了,味道变得很淡,敲打在心脏上,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贺承的底线。
极怒之后是冷笑,贺承想,许然也算个人物,就算看不见人,也能弄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躲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死赖着不走。
下午家政准备离开的时候,贺承忽然问,“你能做饭吗?”
家政一愣,点头说可以。
贺承示意她进厨房,“去随便弄些。”
以前许然很少临时外加服务项目,家政被弄得云里雾里,没反应过来就进了厨房。
食材太少,本想着出门买点,但一看客厅里贺承的脸色,家政也不敢说太多,只能用仅有的熏牛肉和手擀面做了碗面条。没什么绿色青菜,满满一大碗端上来,倒是挺香。
你看,就算是换一个人,也照样能够洗衣做饭。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贺承心情甚好地夹了一筷子,刚吃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家政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都快哭了。
“行了,你走吧。”贺承说。
家政仓皇而逃,留下一室浓烈的饭香。贺承闻得难受,起身去厨房开了窗子。
奇怪,以前许然做饭的时候从来不会残留油烟,他也从未注意过那人是怎么做到的。还有味道,贺承不是个挑嘴的人,但他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来,那碗面不是自己喜欢吃的味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小时候吃家里保姆做的饭长大,后来保姆退休他便怎么都吃不习惯。许然去跟她学了几天,回来很快就烧得一手好菜。
贺承很认真地考虑把老保姆重请出山,或者办个培训班,至少要调|教出下一个能做出那种味道的人才行。
倒是怀念有人能随叫随到的日子,贺承心中烦闷,穿了外套出门。
选了家清净的饭店填饱肚子,饭吃到一半白锦明来电话。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这两天不知怎么,白锦明忽然不再试图从他这里打听许然的消息了。
反倒是没被询问的贺承不太适应,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开口,“你是不是……”
“怎么了?”十分正常的语气。
“……没事。挂了。”
——你是不是和许然私下还有联系?
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想要问询的冲动鼓胀在胸口,让他连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都吃不下去。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从未有过的焦躁感,甚至比当年乔安离开时更甚。那时是撕心裂肺的悲伤,现在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贺承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着。
他很不喜欢这种变化。但问题是,该怎么不再为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感到焦躁?
风调雨顺这么多年,贺承第一次为一个问题想不出答案。
*
“妈,您就别折腾了。”
许然哭笑不得地看着母亲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泡沫箱,想阻止却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许母将泡沫箱交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提前送上车,回头皱眉看着自家拄拐的儿子。
“给你拿东西,怎么叫折腾?”
年过半百的许母温柔贤惠,唯有在许然面前会摆出强势的架子。许然知道她嘴硬心软,笑着拉过她的手,“我的错,您别生气。”
家中父母被忽然出现在家门口的他吓了一跳,但也没多问什么。这几天只当是儿子放了个年假回来,工作上的事一概没有提。
许母是会计,许父是大学老师,老两口这辈子没对许然提什么要求,临到现在,许然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只是离开的前一晚,许父问他,“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许然愣了愣,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最终脸上定格住一个微笑,点头道,“还好。”
许父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行,别苦了自己。”
别苦了自己。这五个字差一点翻起许然心中最沉痛的酸楚。
他想跟父母说说自己的现状,说说暗潮汹涌的旧单位,说说南方高照的艳阳,说说那个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破房子。还有他的腿,和贺承。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面对父母,他和贺承都将彼此藏了十年,至少贺家知道贺承的性向,而他却是从来都没有出柜的。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坦白,时间会冲淡一切,直到所有人都选择不去追究一个既定的答案。
只是看着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庞,很多话堵在胸口,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悲凉。
这辈子不能生儿育女,不孝子快三十岁了,终究是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许父要上班,许母请了假来送儿子上火车。在进站口许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女人,到底是变成了必须弯下腰来才能拥抱住的老人。
许母被他抱得一愣,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好了好了,下次十一再回来。妈给你准备好吃的。”
许然在她背后用力抹了把泪,抬起头来笑道,“那您可得备好了,等我回来。”
“你看你,家里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
等许然进了站,她还是一步三回头,忽然又把人招呼了回来。
“……你要是在外面待的不如意,要不,回家来?”
许母说得小心翼翼,隔着护栏不确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许然顿了顿,道,“再过一年吧。”
一年,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不管怎样,接下来的一年要活出个人样来。
不再为了别人而受委屈,不再窝囊地拼命躲藏,不再疯了似的在别人那里寻找自己的庇护港。
学会孤独,也学会忘记。
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许然架起双拐,走向候车大厅。
他多想跟母亲说一句,您的儿子受了伤,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很好。”
就像过去十年,每一个寒冷无助的夜里咬着牙对贺承说的那句,“我很好。”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现在许然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变得很好。
至于那些还残留在身体里隐隐作痛的念想,就待他准备好以后,燃起一团火,尽数烧了吧。
第三十四章
过了夏至天气渐暖, 南方湿热的气候令刚康复不久的许然苦不堪言,倒是房东依旧每天怡然自得地晒太阳,仿佛全然不在意那能将人烤化了的日光。
许然问过她降暑的方法,她从储物间翻出一台老旧的电风扇,扇叶晃晃荡荡的似乎能甩飞出去。许然没敢让她插电试,只能在网上买了台新的。
后来许然才知道, 老太太之所以决定月底去养老院,就是因为那儿的住宿都是免费的空调屋, 空调风扇电视机什么都有,还不用自己交电费。
抽空去了趟医院,肋骨骨裂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右腿却始终不见好转。不过许然也没太在意, 他已经习惯了拄拐的日子, 现在把双拐给撤下去让他自己走, 他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迈开步子。
其实这不是个好兆头, 只不过当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忽略了许多本应注意的细节。
董子琦的家教课一周三次,许然从网络书店买回来所有理科科目的教材和全解,翻了翻,发现知识点跟自己当年考试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董子琦的基础太差了,一周六个小时的补课时间根本赶不上高中老师教课的速度,加上一个月以后就是期末考试,许然对着那几张全红的试卷一筹莫展。
“……这道题我们上周刚讲过的,”许然把练习册翻开和卷子放在一起, 指给董子琦,“只不过参数变了一下,使用的公式都是一样的。”
董子琦看了一眼,“嗯,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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