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
陆卓年连翘着的二郎腿都收了回来,皱着眉瞪祁镇。他十分想偏头去看一看坐在自己身边的祁聿是什么反应,但却强忍着没有动,只说:“这话可不能乱说。”
“陆二少游戏花丛,自然不能把每笔情债都记得清清楚楚。”祁镇把爆料者的信息调出来,推到陆卓年跟前。
只看照片,他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资料显示,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时尚博主,身材、样貌、家世、学历样样出挑,因此吸引来不少拥趸。陆卓年收到的消息只是证实了这人跟徐可萱是闺蜜关系,其余的陆卓年并没有在意,但此刻看到她的毕业院校时,陆卓年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跟我是校友,就是我的情债了?恕我直言,暗恋我的学姐学妹多了去了,要是都算作我的情债,这我可背不过来。”陆卓年拿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膝盖,“退一万步讲,就算她是出于嫉妒,但这些料是从哪里来的——呵,总归不会是从我这里来的。”
祁聿突然开口:“你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毫无意义。”
陆卓年虽然没看祁聿,但对祁聿的一举一动都高度敏感,此时突然听他发言,靠近他的半边身子都是僵的,缓了半刻才慢慢反应过来,哦,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既然祖父将这件事情交给你,那我想问问你,这件事,祁家是打算认,还是不打算认?”他问这话时,很平和,但陆卓年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他。祁镇也看向祁聿,说:“你知道,祁家不可能认。”说完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认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祁聿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但碍于这个笑话其实并不如何好笑,便回应得十分克制又礼貌,他说:“抱歉,你说错了。”
“当年,你父亲喜欢我母亲,是我母亲的错。因为你父亲是祁家长子,而我母亲不过是个孤儿,她可能会给祁家带来无穷的麻烦,却看不到一丁点儿好处。”祁聿的声音有些抖,很细微,他以为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但陆卓年这时已悄无声息地将手搁在他无意识握紧的手旁边,是个随时都可以握上去的位置。
祁镇辩解道:“寻常人家的嫁娶也是大事,也要多考虑几分对方的条件,更何况是祁家……”
祁聿接道:“是啊,更何况是祁家,百年豪门,多高的门庭。”这句话实在是讽刺意味十足,令祁镇皱起了眉,道:“别忘了你也是祁家的人!祁家再对不起你,也将你养到了这么大。”
祁聿的脊背挺得很直,眼神明亮,即使在如此与人对峙的情况下,也丝毫无损自己的冷静克制,将在祁家所熏陶出的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说:“从我父母去世那天起,是祁家在养我,可我宁愿自己没有这个姓氏,不必接受这份高高在上的同情与悲悯。这样,好歹我的父母是恩爱的,而我,是无罪的。”
祁镇抿紧了嘴唇。在他的印象里,祁聿一向是沉默的,即使他被人关在某个角落里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出来时,他都是平静的,不吵也不闹,他从未见过祁聿这样掷地有声地说话,即使在陆卓年看来,祁聿已经表现得足够克制,甚至克制得让人心疼。
祁聿对祁家所谓的“养恩”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祁家能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是不是也要感谢我,背了莫须有的罪名背到了成年,担了这么多年的怨气,临到了,还能顶着祁家子孙的名号,替祁家跟陆家联姻,换回一点利益。”
“祁聿!”
祁聿毫不退让道:“还是你至今仍然认为,我所受的苦,都是我该替母亲偿的罪?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些年以来,该我替她偿还的罪,偿清了吗?”
祁镇心头一窒,手脚冰凉。
“我甚至自己都认为,是不是我所受的苦,都是我该替母亲偿的罪。可我母亲有什么罪呢?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祁聿反视着祁镇,“因为你有自己的母亲,你母亲背后有左家,尚且可以替祁家帮扶一把。”
“——所以不是她错了,而是我跟她一样,对祁家毫无用处,只能沦为弃子。不然,百年祁家,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到这里,祁聿才有些明显的激动情绪,他顿了顿,想收敛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停了一瞬,这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不知何时被人窝在了手心里,眼眶立刻就已经红了,他甚至连眼神也不敢往旁边动一下,只径直望着祁镇,淡淡道:“我没用,连替她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被人糊弄着,平白叫她背了那么多年的罪,遭人指点。这一次,祁家要是敢认,我也就认了。要是祁家不认,就别想叫我一个人认。”
祁镇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他见惯了自己母亲胡搅蛮缠的样子,比祁聿这会儿的模样可咄咄逼人得多,但不知为何,祁聿的平静却更让他觉得害怕,反问道:“你想要祁家怎么做?”
“正式发布官方声明,坚决、强硬地维护我母亲的名誉,对外向传谣者追究司法责任,对内惩罚所有造谣生事的人,要让所有的人再不能利用此事,辱没祁家的门庭。”他一字一字地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这样讥讽意味十足的话,也说得分外合宜。
“如果我不答应呢?”祁镇问。
祁聿感受到陆卓年握住自己的掌心,温热的,带着一点粘腻的汗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强忍住没有将手抽出来,淡然道:“那我将对外痛陈自己和祁家的逐利之心,向陆家和社会致歉,并即刻申请离婚,以示改过。”
祁聿还未来得及去看祁镇的反应,首先便感觉到那只紧贴着自己的手,一瞬间僵硬了。
第三十七章
祁家早闹成一团。
狗狗离了主人太久,有些不安分,要从佣人怀里跳出去找主人。佣人自然不敢放它,她知道这是祁芸最宝贝的小玩意儿,都说是当儿子养的,难免紧张,怕真的出了什么闪失,把狗抱得很紧。结果狗狗反而挣扎得更厉害,一个没注意就脱了出去,当时正好在水池子边上,小狗狗落地后胡乱往前一蹿,立时落了水。
大部分的狗天生会水,但祁芸的狗一直被看护得很紧,娇气得很,平时连洗澡都不太乐意,要人哄着洗,每次都还要闹一闹脾气,更别说下水游泳,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几乎是一沾水,立刻便发出了惨叫声,慌乱地在水里乱刨,看样子是吓坏了。
立在水池子边上的佣人也是吓坏了,她不会水,不敢下去,只是蹲在岸边捞了一下,可惜狗狗蹿得太远了,根本够不着,只好急得大叫。还是附近的保镖听到动静后急忙赶过来,下水去把狗狗捞上来了。
救上来的时候,小狗狗连呼吸都没了,保镖不得不先给它做急救,祁芸一来就看到这一幕,吓得自己的心都要跟着不跳了。
等祁聿他们从小会客室出来的时候,祁芸跟她的丈夫已经急匆匆陪着小狗去医院了,临走时虽然碍着众人的面,没有跟左乔闹起来,但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大家正在说这个事情,还有人安慰左乔不要放在心上。
左乔有些慌乱,毕竟祁芸现在可算是老爷子的独苗了,嫁是嫁出去了,在祁家的地位仍然非同一般。祁芸生不出孩子来,祁芸的夫家一声不敢吭,由此可见一斑。听了众人的安慰之后,左乔才慢慢有了点底气,倒不是大家安慰得好,而是这种一贯以来的中心地位叫她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祁芸再骄横,那也是老爷子在的时候才能横一横,老爷子都多少岁了,眼看着这日子就要到头了,以后的祁家还不是由祁镇来做主。那个时候,就是祁芸的夫家,也要在祁镇的手底下讨生活。
见祁镇出来了,她立刻走到祁镇身边去,看也没看祁聿一眼,只跟祁镇轻声抱怨:“家里事多,这么多人等着呢,还不是想见一见你,轻重你分不清吗?什么人和事儿也能耽搁半天……”
陆卓年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便冷笑一声道:“您说这话,我听不懂,是看不起我陆家?”
左乔勉强扯出一张笑脸来,疑惑道:“我说什么了,你就能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不敢的。家里人多事杂,二少要是嫌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尽管提出来,我督促他们改了就是了。咱们两家是亲家,可千万不要见怪呀,不然伤了情分,那就不好了。”
祁镇头痛欲裂,把他妈妈往后扯,但她拗着一股劲儿,纹丝不动。在她眼里,陆家不过就是一家子暴发户,乍然富贵,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这才几年的时间,哪来的底气敢跟祁家叫嚣?尤其现在陆家隐隐成了祁聿的新靠山一样,她就更是恨。
她年轻时也曾骄矜自傲过,只是自从嫁进了祁家,便处处不顺心。原先她作为长媳,丈夫叫她多照顾着点弟妹,她便还有点日后当家主母的自觉,知道护着祁聿母亲,不叫她在祁家难堪,因此两人之间的妯娌关系处得还算不错。祁聿母亲长得好,左乔长得也不差,家世出身就更是不值得比较,公公婆婆跟前,也是她更得重,唯一比不上的就是夫妻情谊,每日里看着祁聿父母两个柔情蜜意的,左乔难免有些羡慕,玩笑闲谈之时,还曾偷偷向她请教该如何维护夫妻关系。但祁聿父母毕竟是破釜沉舟闹了好大一场才在一起的,她也知道两人情况不一样,故而并不是特别在意。可后来知道了自己丈夫那点心思之后,简直像是有人在她的脸上扇了好大一个耳光,她以为处处不如她的人竟是她丈夫心里的朱砂痣、白月光,她还听了丈夫的话,在公公婆婆面前护着她,这对左乔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之后她再见到祁聿那张极其肖母的脸,便克制不住地由心底里生出恨来。每次看到祁聿被祁家众人排挤、欺负,她冷眼旁观着,心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护着你母亲,你母亲在祁家遭受到的羞辱怕是比这个更甚,现在,我也不过是还给你了而已……
左乔这辈子没什么别的心愿,除了叫祁镇当家执权之外,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祁聿受苦受难,最好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方才能一解她心头之恨。
祁聿淡然道:“那要看你儿子还保不保得住这情分。”说完之后,转头对祁镇道:“祖父那边,我们就不过去打招呼了。”
“这是谁教……”左乔刚要教训祁聿,祁镇已在旁边喝止道:“妈!”
说话间,祁聿跟陆卓年已出了祁家的门。
一路上,陆卓年都没有说话。等他坐到驾驶座上,第一件事情是把烟盒找出来,抽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了之后猛吸一口,胳膊就搭在车窗上,不说话。祁聿还是头一次见陆卓年抽烟,看了半天,当他以为陆卓年终于要跟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陆卓年把烟蒂碾熄,随即扣上安全带道:“先回家。”
祁聿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还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