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
见到陆老爷子,他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害死你孙子的那个人。”带他来的保安一听之后吓得要死,幸亏陆老爷子是见过世面的人,点点头说:“哦,你就是他救的那个小男孩儿,我记得你。”
小男孩儿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坚持道:“是害他的那个……”
“胡说,我的孙子很厉害的,他怎么会被人害死?你可害不死他。”陆老爷子道,“你还要靠他救你呢。”
小男孩儿无数次听人说他害死了人,甚至他的继父继母,他的弟弟妹妹,但没想到在陆老爷子这儿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知道他害死的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为了救一个坏人死了,害一家子的好人都伤心,他觉得自己更坏了。
“对不起……”
陆老爷子眯着眼睛瞧了瞧他,把他带回了陆家。
俞薇一向心软,陆展霆却很理智:“还是要跟他家里人联系,把他送回去。”
俞薇想了想,开口道:“叫他家里人来接吧,跟孩子好好说说。”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陆卓年跟祁聿来接陆老爷子回去,顺便带上小男孩儿一起。
陆卓年计划得很好,他可以带祁聿去踏青,去山里骑自行车,或者找个天气好的日子陪老爷子冬钓,天高地阔的,也算是散心了。
结果没过两天舒心日子,祁芸给祁聿打电话了,说祁老爷子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叫他回来。这次祁芸没像以往一样说些家和万事兴的话,只说:“家产还有你一份儿呢。”
祁芸曾经是很同情左乔的,她虽然厌恶左乔的行事作风,但同样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左乔所受的委屈。毕竟左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要是夫妻恩爱,还能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可偏偏又不是那么回事。
一直以来,她自认为祁家是亏欠了左乔的,但这个亏欠是有限度的。毕竟没有谁逼左乔继续呆在祁家,祁家又不真是什么封建家庭,还讲究贞洁烈妇那一套。只是左乔自己没从祁家手里真正得什么好,又放不下祁家的好,不肯罢手调头,祁家也愿意供着她罢了。可假若左乔妄图仗着祁镇和这份亏欠,压在祁家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那就大不一样。
阖家团圆的时候,祁家因为祁镇跟徐可萱的婚约问题闹得天翻地覆,这门亲事是左乔一手促成的,自然不愿意因为祁聿的几句话就被逼得把徐家这只臂膀砍掉。在她眼里,祁聿一向是个被欺负了也不会说话的软蛋,如今竟然也会威胁人了。徐可萱在她耳边哭哭啼啼,整个徐家和左家都求她想想办法——他们早习惯于借左乔和祁镇的势依附在祁家身上喝血吃肉了,两家跟左乔一样盼着祁镇当家做主的那一天,他们作为祁镇的母族,也可以跟着晋一晋地位。
家族庞大,姻亲复杂,什么问题没出过,最后都解决了,平平稳稳地走到今天,谁也不信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翻船,连左乔自己也不信。可祁芸刚因为一只小狗就给她难看,祁镇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心为着祁家的脸面着想,左乔一时怒极,竟然当众指责祁老爷子不该袖手旁观,大有祁老爷子死后,还是要靠左、徐两家支撑祁镇的意思。祁芸看着祁老爷子听左乔说了半晌,沉默着闭眼时,都没有觉察出任何的问题,哪想到下一刻人就倒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祁家兵荒马乱。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祁芸才意识到,祁老爷子未必是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病了,要不他不会逼祁镇去下这个手,跟徐家断了婚约,削弱左家对祁家的影响。这个家依靠着祁老爷子太久太久了,他一倒,所有的问题一下子爆发了。
祁镇跟在祁老爷子身边的时候,看着似模像样的,可当他一个人面对整个祁家的时候,难免就显出了弱势来。百年祁家,树大根深,看着是多么显赫庞大的一个家族,可当多方势力全逼到他跟前时,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再是长辈、亲戚,而是赤裸裸的逐利者,恨不得在祁老爷子咽气之前就架空他。
真正对祁老爷子有感情的人,除了自小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他,大概只有一个祁芸罢了。她当了多少年的掌上明珠,这种时候气势比祁镇还足,把所有人都赶出了病房,连左乔都让人拦着不许进来,只有她和祁镇两个在病房里守着。祁镇难免就对祁芸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依赖,可当他喊祁芸姑姑时,祁芸却看也不看他,冷冷地说:“我可不敢当。这会儿你还叫我一声姑姑,怕是过不了多久,整个祁家都改姓左了,我又算什么?”
这样的时候,没人敢离开医院半步,都在医院里守着。伺候的事儿自然有护工来做,他们是怕万一祁老爷子清醒了,自己却不在——谁也不确定祁老爷子有没有事先立好遗嘱。
祁老爷子醒来时,喊着祁芸的小名儿,祁芸当即眼睛就红了,抓着老爷子的手喊他:“爸爸……我在呢,我在。”
“你在就好,不要乱跑……”祁老爷子含混地说着,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要抓着女儿的手才安心。祁芸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了才勉强出声道:“您放心,我好好儿的。”说到这里,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等医生来看过,老爷子才真正清醒了,问祁镇:“他们人呢?”
祁镇看了祁芸一眼,没有说话,祁芸直接说:“被我赶出去了。”
祁老爷子笑了笑。他向来是很严肃的性子,平日里极少展露笑意,即使是笑,也是很清很淡的,这会儿像是对小女儿的跋扈有些无奈,却也不舍得指责,只说:“让他们安心吧,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祁芸鼻头一酸:“医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了,我要吓死了……”
“小女儿气!”祁老爷子不满道,“回去歇着,这里有祁镇呢。”
祁芸努力把眼泪憋回去,还开玩笑说:“就知道您最疼他,刚醒来时还找我,这会儿就不要我了。”
“女孩子,什么时候都不许这么邋邋遢遢的,回去休息一会儿,”祁老爷子道,“然后把祁聿叫来。”
祁芸一怔,乖乖站起身来,说:“是。”
祁老爷子一开口,祁芸飘了半天的心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不再执着地守在病床跟前。她临出门时还看了祁镇一眼,祁镇倒平静得很,看不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第四十四章
祁芸跟祁聿说了,叫祁聿自己过去,但陆卓年仍然坚持跟他一起去。在他看来,祁家简直是龙潭虎穴,他一想到祁聿要一个人面对祁家,就不乐意放人。尤其小男孩儿还在他跟前晃悠,无意间被他大声儿一吓,脖子就要缩一缩,他就跟看到缩小版的祁聿似的,更加不乐意了。祁聿没办法,也不是特别坚持听祁芸的话,就任他跟着。
祁聿跟陆卓年到医院的时候,只有两个护工守在祁老爷子身边,其中一个正给他喂饭。
见他们两个来了,祁老爷子就微微抬手,示意自己不吃了,让人喂了几口温水,然后拿手绢擦干净嘴巴。一个护工去收拾碗筷,另一个则帮忙把病床摇上来一些,看着是个坐着的样子了,祁老爷子仍是不作声,又指了指放在床头的金丝眼镜。护工连忙帮他把眼镜戴上,戴到一半,他把头一偏,护工愣在那里,祁聿接手道:“我来吧。”
护工先时听祁聿喊祁老爷子祖父,这会儿连忙把眼镜给他,听他说:“眼镜片脏了,他不肯戴的。”他说话很温和,总带着微笑似的,跟老爷子另一个孙子比起来太不一样,护工“哦”了一声,忙拿了眼镜布给他,那原本就是包在眼镜上的。祁聿道了声谢,说:“不用这个。”然后走到卫生间里,把眼镜洗干净,又擦干了水,才拿着眼镜出来,站到祁老爷子跟前说:“我帮您戴上吧。”
祁老爷子没作声,只是瞅着他,祁聿微微等了一会儿,便弯腰将眼镜架到了祁老爷子的鼻梁上。他的动作很轻柔,护工在旁边看着,内心感叹,难得见有钱人里头还有对长辈这样贴心细致的。但看久了,又觉得这对祖孙的相处氛围很奇怪,不由得望了站在祁聿身边的陆卓年一眼。陆卓年察觉到护工的视线,对他展颜一笑,护工立刻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
直到祁聿直起了身子,祁老爷子的视线还是钉在他身上,过了会儿才张口:“你长得像你妈妈。”
陆卓年立刻道:“儿子像妈,女儿像爸,有福气。”
于是祁老爷子自然而然地瞅了他一眼,陆卓年挺直了背,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笑得特别标准。
祁聿似乎并不介意,说:“我从小就长得像妈妈。”
陆卓年又接嘴道:“所以长得好看——”
祁聿终于无奈地看向陆卓年,陆卓年微微睁大了眼睛冲他卖傻,但却也收到信号,知晓祁聿自己能够应付,便对祁聿说:“我去外面等你。”
陆卓年刚出门,祁老爷子就对两个护工道:“你们出去。”
祁家请两个护工搭班,就是怕万一有什么事,叫祁老爷子身边离了人。签合同时所有的护工都被再三警告过,必须保证祁老爷子身边起码要留一个人,此时便有些为难,祁聿温声道:“放心,我在这儿呢。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先去吃个饭吧。”
两个护工互相看看对方,仍然不敢应承。他们是三班倒的,等下一班人来了,自然有他们吃饭的时间,这份工作薪资很高,他们也得小心。
其中一个护工犹豫道:“我们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叫我们。”
另一个忙应道:“对对对。”
于是病房里就剩下祁老爷子跟祁聿祖孙俩。祁老爷子半坐在病床上,老态毕现,说几个字都要缓半天,但还固执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对于这个祁家几十年来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自己仅有不多的长辈血亲之一,祁聿从小便习惯默默揣摩他的喜好,不为讨他的喜欢,只是怕遭他的厌弃。这对于祁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更何况祁聿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这几天祁聿认真思索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受过来了,这一次却不愿再委曲求全了。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看到了真正的家庭是什么样的,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那种美好、温柔又强大的力量来源,于是,对于祁家那一点微薄得几乎没有的羁绊,也就不足以再支撑下去了。陆卓年说他是一座孤岛,还把这座孤岛形容得很好,可是就算再好,也没有人想要做孤岛。
有谁甘心活在这个世界上,分明身处人世繁华,却仿佛浩渺星空中的一粒尘埃,无牵无挂,无亲无故,独自挨过岁月的流逝,一天,一年,一生……悠悠转转,陪伴他的始终只有一片寂静又空旷的宇宙,而这宇宙虽大,大到能容下他的一生,却无一物与他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