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秀节目上看到了过去的小炮友
紧接着他被一声口哨唤醒。
他撑起上半身向窗外看去,残阳如血,男生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烟草浸染后的声音微微沙哑,带了点很浅的、悠然的、暖洋洋的温柔。是事发十多天以来,展刃最渴望得到,却未能体会一分一秒的慰藉。他语速偏慢,落雨般连绵地在展刃耳边回荡,“看你很久了,”他说:“ 别犯傻,继续跳下去吧,你跳舞很好看。”
言罢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了几下,转身离去。
展刃追到门前时男生正拐弯下楼,他只来得及觑见小半侧脸,一晃而过。
第二天一早他从教导处办理退学手续出来,再次看见公告栏前聚集着一大堆人,里三层外三层探着头挤得满满当当。见到展刃过去蓦地噤了声,左右分开让出一条窄路,展刃看到本该贴满他的裸露照片和郑毅亲笔信的地方,被一张八开素描盖过。昨日的他被画在纸面中央,正仰着头做 Pirouette的定格,双手抬起,宛若即将开始飞行。画纸右下角写了不大不小的一个“贺”,亲笔信上则有一个红色大叉贯穿而过,上书“傻`逼”二字,笔迹瘦劲,张扬洒脱。
男生的字和他的侧脸一样好看。展刃想。他又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像灵魂在烧,溶掉寂寥宇宙,而他死而复生。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谈论郑毅昨晚回家路上被堵住痛揍一事。郑毅多处粉碎性骨折,赔了左腿,日后能否正常行走仍未可知,送到医院时竟不忘叮嘱助手,千万不要报警,打便打了,他惹不起那位祖宗,残废也好过小命不保。压低了话声窸窸窣窣,来回提及“贺少”,展刃顾不得其他,转过头捉住一个女生校服衣袖,指着画半凶狠半哀求地问:“你知道他是谁?贺什么?”女生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大概已将他定位成什么惹不起的人物,恨不能避如蛇蝎,带着哭腔慌忙说道:“我,我也只是听说……说是一个姓贺的学长,毕业很久了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
贺……
贺什么呢?
展刃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时,靠在床头注视黑暗,默默地反复地想,我不再是展冬林了,我现在叫展刃。但是你。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再见到男生一面。除了在梦里。
梦中贺的话语化作一面湖水,底下有漩涡。展刃听着他的声音,光想着如何投进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任水浪扑打他的面孔,将他覆盖,使他沉没,陪他下落。
男生的眼神像被揉碎了一般,一丁点、一丁点地落在他身上,轻柔而不留罅隙地将他笼住,花瓣一样好慢好慢地聚拢起来,而展刃在花蕊深处怅然若失。
直至PD举着麦克风在千人面前大声念出他的姓名。
“第九名,个人练习生,展刃。”所有人开始鼓掌欢呼,或欢欣或神情复杂地向他看来,周围的同伴一拥而上,将他抱住,同他道贺与低声安慰,PD在高台上面带笑容,俯瞰着他,“让我们恭喜展刃!”
展刃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贺真。他直起身一步步走向聚光灯最盛处,内心平静安定,有一个小小的轻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顽固跟他重复,是贺真。那个人叫贺真。
他接过麦克风,朝着镜头笑了一下。
贺真,你在看吗?
第6章
贺真酒量极好,记事以来就从未因酒失态。追着选秀节目隔了屏幕看展刃的这段时间,大多只是在公寓和朋友饮黑皮诺干红,被谭恒几个守得紧,也未曾过量,表相异常清醒。每每看到小朋友在电视上出现,又突变癫狂酒徒,像个不懂喝酒的醉者,意识朦胧,失去平衡,狠狠跌进倾斜的醉生梦死的夜里。
展刃像水渗入他的生活填补他的记忆,一些细节模糊了,另一些日益清晰。贺真永远记得初见时他的模样,那天停在落日里,隔窗玻璃瞥见他的那一刻,环境、声响、面容都在回忆中被一支画笔描绘得越发细致。所有细节长成枝叶萧瑟的树,扎根进脑海生根发芽,贺真能查看每片叶脉的痕迹。 ????
展刃像一把刀。
小而锋利,没有杀伤力的匕首。伤人三分,恐怕还得自毁七分。
无论他触摸谁,都会刻上一道伤痕。
并不致命,可贺真感觉到痛。
他知道一怒之下发的短微博在网路上激起千层浪,下面不乏各路分析,许多自认知情人士冒头爆料,个个都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自然也有不少针对贺真本人的攻击,怒斥他蹭热度搏出位,想红到疯魔,贺真通通置之不理,只让名下娱乐公司的网宣部盯紧风声,一旦有关于展刃的“黑料”,立即给出反击和强有力澄清,郑毅早被他拿捏在手,破解展刃勾`引师长这一谣言轻而易举。
实际上大部分的猜测都指向展刃,没人拿得出证据,却通通笃信不疑。概因展刃的长相实在过于漂亮。美到过界,美到理应成为众矢之的,变作一段艳色绯闻缠身的传奇。
然而热评第一是“没人觉得贺真和展刃很配吗……”,贺真宁愿花费大量人力金钱去公关,也任性地、可笑地、一意孤行地不肯删博。
决赛这一晚他并没有守在电视机前。
时隔三个多月,他拎着车匙踏进黑洞。扯松了领带解开衬衫扣,任由嫩出水的大眼睛男孩凑过来啄吻他颈项,睫羽颤动急促呼吸的专注神情显出几分虔诚,意外地有些像展刃。
在贺真考虑要不要把他带回公寓时,谭恒风风火火地杀进包厢,一个平板电脑啪地掷到他身边,“你自己看!”
贺真拧起眉头看屏幕上熟悉的选秀节目界面,这时直播已经结束,诸事尘埃落定,料想展刃势必顺利出道,如愿做他万众瞩目的巨星。谭恒贴心地将回放录影的进度条拉至尾声,难得抛弃平素的嬉皮笑脸,正儿八经给他打预防针:“我不认为展刃说的那个人是许书怀。”
顶部醒目的红字标题撞进贺真眼帘,大意是决赛爆冷,大热的冠军候选人展刃并未出道。
谭恒说:“ 他放弃了团体合作,选择个人表演。” 贺真了解过节目规则,观众与评委权力对半分,“展刃输在现场这一环,”谭恒摊手耸肩,“我猜他早就想好要这么做。”
除却失去小组人气加持,展刃准备的舞蹈曲目也并不讨喜。即便留着短发,轮廓显出专属少年人的清纯硬朗,却执意踩高压线,穿上薄透纱裙,跳芭蕾独舞,脸又极美,不施粉黛,回眸便颠倒众生,全然模糊性别界限,堪堪挑战着不成文的“男子气概”规定,注定离上级垂青又远一步。
贺真一眼认出展刃跳的是两年前夏天他看见的那支舞。右下角浮现字幕, Letzter Tag ,巴赫的最后一天。
他独自上台,黑发白裙,脸庞素净,在灯光熄灭,只余一盏照明时,抬起双手按住心口,轻声讲:“这支舞送给我喜欢的人。”四下哗然,沸反盈天。又在他高举手臂,踮起足尖旋转一刻霎时安静,鸦雀无声。
镜头切换到评委席处,许书怀悉心锻造的完美假面骤然脱落,维持已久的从容优雅风度全数丧失,额角青筋暴起,困兽般盯住展刃,目光又惊又痛,在展刃鞠躬谢幕时忽地压低头颅,贺真隐约看见他眼角有液滴一闪而过。他无法理解,许书怀向来心肠狠硬,展刃不过安安静静跳一支三分钟的独舞,何至落泪。
但谭恒默默看着他,似是不忍,递来夹在西服外套胸前口袋的手帕,不发一语。贺真抬手一抹,摸到了满脸的水泽。
前八位选手组团出道;展刃位居第九。
一直以来夺冠呼声颇高的人气选手被堪堪卡在出道位之外已赚足噱头,节目组当然不会放过能使决赛上热搜的一切话题,譬如展刃提及的,“喜欢的人”。主持人言笑晏晏将他请至台前,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前贴心问候:“ 觉得遗憾的话,流眼泪也没关系的哦,这是你努力过的见证呢。”
不远处第十至十二位的男生已相拥着哭成一团,而展刃站得笔直,不卑不亢,眼神执拗,一副十足较真的模样:“我只在我喜欢的人面前哭。”
你啊你。贺真失笑。两年空等,一年纠缠,几度春秋下来,展刃还是展刃。不懂变通,冥顽不灵,空长一张漂亮脸,从不会说好听话。
不多时,又补充了一句:“不遗憾。”坦坦荡荡的,教人绝不会怀疑他话里的可信度。
他握着话筒,像是在边思考边努力应对主持人令他无法招架的连环提问,艰难组织着语言,慢吞吞地给出回应。
神情稚拙天真,说出来的话也孩子气得不行。
“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我喜欢的人。”
“几年前,我过得很不好,想放弃的时候,是他鼓励了我,我才坚持了下来。”
“我喜欢的人……很好,很温柔。长得很好看,画画也很好看。他很厉害,什么都会。”
一连说了许许多多个“很”,像是要把所有他能想到的,幼稚的、热烈的赞美,一下子全都堆砌到那个人头上。
像是只有这样,才能把他心里满满当当的喜欢,表达出很少很少的一点。
“他……给我画了一幅画,素描。上面的我,在跳舞。他把我也画得很好看,但其实我,我真的没有他画得那么好。”
“我太笨了,性格又无趣,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也不懂得怎么让他高兴,讨他欢心。一直以来,都是个差劲的人。遇见他之后,我就想,总得做点什么,不是配得上他,至少离他画里的我自己,靠近一点点。”
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全程自表演到宣布名次,表情神态都平静镇定到没有丝毫波澜和起伏的展刃选手,红着眼眶,定定看着屏幕外的,遥远的贺真。
“我偶尔也想不要那么没用,站到好一点的舞台,站高一点,堂堂正正跳支舞,让他看到我。”
他短促地哽咽了一下,抿住嘴唇,弯起眼睛笑了笑。
“希望他能看到。”
彼时贺真却没有在看。贺真受够了分分秒秒侵蚀的细小疼痛,狠了心抽身离开,错过一路以来,他最重要的时刻。
小朋友仿佛早有预料,依然笑得柔软又真挚。眼睛清澈,在睫毛的阴影下闪烁水光。像他所说的,满足和没有遗憾的样子。
“就算他看不到,能再跳一遍这支舞,我也不觉得遗憾。”
评委席缺了一个身影,是许书怀。他狼狈不堪,仓促离场。大概以为风光归来,志得意满,要将落魄的恋人救出潦倒境地,再度栓牢,不料一朝行错,全盘皆输,他大概终于明白,他彻彻底底错过了展刃。
永失所爱的确值得痛哭一场。
但是贺真为什么会哭呢?
他做不出任何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