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哪种关系?
郗白余光瞥见每一个老师都在往他这里看,好像只要他否认,他们都会相信。的确,他在这里是备受关照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会偏向他,好像成绩好为人乖巧就是硬性的保障。
可是“那种关系”是什么错事吗?
他始终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一回,他没有再说谎。
郗白的妈妈当天中午就来学校了,这个事情发展的速度让他的确没有丝毫时间去和祁川见面。两人坐在办公室里等魏主任,郗妈妈严肃的表情告诉他,事情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这已经不只是一场单纯的,可以转而醒来的噩梦。
“之前你几次很晚回家,或是在外留宿,是因为他吗?”
郗妈妈尽量放缓声音问道。
“你说的那位朋友是他吗?”
“不是……他吧,儿子?”
郗白不说话了。
他收回了他的声音。
大人们开场寒暄,中段才开始进入正题,每句话说完都要停顿一下,短暂的沉默变成了很尖锐的东西,刺得人心慌。沉默不再是可以保护他的外壳,而变成了一种惩罚。直到魏主任把茶杯放在桌上,轻轻的,嘭的一声,郗白就知道了,宣判要来了。
“郗白是最拔尖的学生,加上以往他的情况也比较……特殊,我们考虑了一下,还是让孩子回家自习两个礼拜,以免被学校里某些风言风语影响。以郗白的学习能力,我们觉得一定没问题。如果他课业上有需求,等他返校了,我们任何一位老师都可以抽空单独指导他。”
“感谢您对郗白的关照,”郗妈妈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她拍了拍郗白的肩,朝魏主任应道,“我和他爸爸也有这种想法,那就按您说的,今天我就先带他回家了。后续的一些处理工作,也拜托您了。”
好一个“情况特殊”,好一个“也有此意”,在他表现出退却之前,他们先把他放在了不堪一击的位置。郗白五味具杂地抬起眼,坏情绪如洪水猛兽,他头一次因别人对他的“关照”而感到厌恶。
而且,说是为他好所以回家呆两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心存别的目的,比如说就是要观察他的反应,并且……
杜绝他和祁川接触。
那种恶寒的感觉又来了,而郗白没想到,真正让他窒息的决定还在后边。
魏主任顿了顿,又说,“祁川与郗白正好相反,他一直是吊车尾的学生,加上那小子已经为自己的将来计划好了出路,他这两年本来就无心学习,就着这事我们也会对他做出劝退处理,您放心,临近高考了,我们不会让他再影响到郗白,影响学校的风气。”
……
他刚才说什么?
从祁川的名字从男人口中念出开始,郗白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他听到了什么,劝退?
当两个人的童话故事回归现实,他终于被上了一课。
郗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怎么与魏主任道谢,道别,然后跟在妈妈后面往办公室门口走去的。门开了,他越过大人的肩膀看到了少年等在外边的身影,作为下一个被叫过来谈话的主角,对方不知道已经在走廊上等了多久。
祁川只有一个人,那位黑天鹅般的女士不在他身边。他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径直走了进去,与郗白擦肩而过。
郗白没有办法不让自己的眼睛追着他而去,但是祁川没有回应他的视线。这些大人他不知道,大人们的善意里很有可能都搀着三分考验,但是他可以确定祁川别开的视线是为了他好。
可他一想到这是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内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就无法不去再多看他一眼。
他的心里下起了暴雨。
忍着。郗白强迫自己把头拧了过来,他知道妈妈正在看着他。就算再难受,他也不能表现在脸上,不能哭,走廊上还有来来往往很多人。他们得把爱意藏在时间的夹缝里,在不被理解的目光中,那依旧是最柔软最美好的东西。
看着祁川只身前来,魏主任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他不由地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年,想想过去三年间他痞气的,顽劣的,在他眼里都是“不懂事”的模样,还有字字笃定地说“我会对我的人生负责”时的眼神,他不禁有些感慨。
他当教师二十年,不良少年见过太多,祁川到底还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为此他也很惊讶地发觉,怒火和责怪都退了一步,自己更多感受到的,还是惋惜。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魏主任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但是祁川站在他面前没有动。
“有。我申请退学。”
真是巧了,魏主任伸手去够茶杯的胳膊抖了抖,收了回来,不掩惊讶地望着他。“你确定?”
“确定。”少年很平静地说,“一直以来谢谢您。”
谢谢您一直没有放弃我,只不过你们所赞成的路,终究不是我想走的。
祁川后退了半步,朝魏主任鞠了一躬。后者那句“其实教导处也是这么决定的”到了嘴边被噎住,完全说不出来了。
这个告别简短道只有三句话,老魏顿在会客沙发上,他能说什么,对于这样的学生,他无法说出祝其前程似锦这样的话,在他还在琢磨着台词的时候,又听到对方用以往那种懒懒的口吻说:“等我拿了世界冠军,别请我回来演讲啊,我语文真的很差。”
“你这……”
臭小子三个字还没有说完,祁川了然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来一回,少年如一阵夏风,走了以后也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炽热的影子。自校园内隐秘的同性绯闻之后,祁川退学也引起了舆论的狂欢。可是这次狂欢没有历经多久就结束了,一是因为主人公都不在校内,二是因为高考真的要来了。
施钧洋坐在座位上发呆,旁边空荡荡的桌椅让人无言。有男生想挪到他旁边坐来着,被他一脚把书包踹飞,顿时全班没有人再敢触及这道逆鳞。在为数不多的闲聊时间里,有人聊起游戏话题的时候还会脱口而出,上回川哥……
然后他们再默默地把话咽回去。
要是祁川还在就好了,哪怕他又把烟灰撒在了别人桌上,在老魏追来的时候一阵疯跑,吹着口哨违法乱纪,然后踩着谁的板凳从窗沿一翻而下。
每个人怀念的程度不同,最怀念的人不会脱口而出,最怀念的人最沉默。某一个黄昏殷染坐到了那个空位上,这回施钧洋不会把人踹走。
他抬眼看了看她,轻笑了一声。
“怎么,别问我他去哪了啊,想知道你自己打给他。”
“什么啊。”殷染叹道,“我是想说……”
说什么?从夏末开始,他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祁川一走,连三角形的平衡也塌了,什么别扭不别扭的,都没有了理由。
“那天,谢谢。”殷染说。
哪天?施钧洋反应了一秒,觉得她指的是布告栏前,他在她情绪彻底失控之前及时把她拉走,还用外套遮住了她哭泣的脸。
“这有什么好谢的。”
他手中转到飞起的笔吧嗒掉在桌上。沉默了半晌,他又轻叹道,“说起来,你为郗白怼了那逼,我很惊讶。”
“你不是喜欢祁川吗?”
殷染坐在祁川的座位上,望向窗外的落日。
“至少……我没有输给任何女生。”
她不以为然道。
“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希望他们别太被为难。不过如果祁川回来了,你要告诉我啊。”
“知道了。”施钧洋应道,“你还真是……”
你还真是对我一点都不客气啊。施钧洋撑着下巴望着草稿本上的鬼画符,半晌后他又听见她说:“反正我们三个,还会在颐都再见面的对吧。”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二十天,她转过脸望向他,朝浅浅一笑。
“你上次说过的,要考上啊。”
-
春天来了。
二月四号立春之后,气温的确一点一点地回升了。郗白坐在午后的书桌前,朝南的房间不开空调,空气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他在卷子上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然后放下了笔。
第十天。他曾经一度觉得家是最温馨最安全的地方,现在他在这个避风港里呆了十天,未曾踏出家门一步,也上交了手机,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时间和季节的变动了。
比起现在这个与外界断联的状态,郗白才知道寒假里他和祁川分开的那两周算什么啊。若干年后如果他愿意回忆起此时,他也能说一句他在高三的时候曾经度日如年,只不过原因和那些活在高考强压里的人不同罢了。
他能撑多久呢。从上交手机前,一条一条删光收信箱里祁川的短信的时候,他就在想了。心里的雨从未停过,他的血肉都被泡在冰冷的水雾里,让人想起了福尔马林里死寂的躯体。阳光下他还是乖巧安静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父母也似乎完全放心下来。一切都很好的假象里,只是没有了祁川。
可是这么晴朗的日子里,他们应该在彼此身边才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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