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留痕
搞半天这还是一家子禽兽。
路铮实在是没有和他说话的兴致,正在这个时候,号长粗嘎的声音拯救了他。
“路铮?哪个?出来,有人送东西。”
送东西?谁?
不是他妄自菲薄,他孤家寡人一个,要爹没爹,要妈没妈的……
不对。
他现在有男朋友了。
想到这里,路铮的心里忽然涌进一股暖流,脚步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
到了地方,号长递给了他一套厚厚的家居服,料子很好目测很贵,还被洗得干干净净,暖烘烘的,配色也很雅致,一看就是唐邵源的手笔。
“你朋友挺仗义啊,第一天就急吼吼的来送东西。秋天了,这晚上睡觉是挺凉的。”工作人员说道:“珍惜这样的好朋友,出去只好好好改过自新吧。”
路铮捏着手里的布料,鼻子有点酸。
一来一回花了不少时间,回到过渡监室的时候已经是睡觉时间了,白色的大灯开着,身穿马甲的嫌犯一个个排在大通铺上,他见最靠边还有个位置,赶紧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
右边的正是那个和他搭话的男子,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皮子,见他手里拿着厚衣裳,眼神有些嫉妒。
“老婆给送的吧?哼。”
说完后他便翻了个身子背过去了,嘴里嘟嘟哝哝的还在叨咕些什么“有脸了不起”之类的话。
路铮没有理他,入夜之后屋里确实有点冷,他快手快脚解开手里家居服的扣子,却在披上身之前停住了自己的手。
面前家居服的内侧标签上用圆珠笔写着两个小字“师兄”,后面还跟着一个箭头。
路铮的心砰砰砰的跳了起来,赶紧背对着监控摄像头,颤抖着手指将那个小小的标签翻了过来。
标签不大,背面密密麻麻的用圆珠笔挤着写了两行小字:
“我永远相信你。”
“一切有我,照顾好自己。”
在下面一行,被唐邵源画了一个小小的心形,在心形的后面,用略微迟疑的笔触写着两个字——
——“爱你”。
路铮几乎能够想象到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唐邵源一脸羞涩的而坚决的样子。
他把脸埋到了面前柔软的家居服中,再抬起来的时候脸上有笑,手中捧着的衣服上却多了两滴小小的水渍,很快在冰冷的秋风中蒸发了。
**
那边路铮已经按照看守所的规定就寝,这边在市局,唐邵源还在实验室里绕着圈子走来走去,手里捧着刚才审讯的笔录和尸检的照片。
刚才看监控录像的时候,他对视频中人的身份表示了怀疑,收到了薛一维和魏雄风一致不可思议的目光。
“你瞎了吗唐邵源?”魏雄风一脸无语:“那你说这是谁?组长来自异世界的克隆体吗?”
“不是。”唐邵源依然很执拗:“不论是整容还是怎么弄的,我觉得就是不是——他的眼神和师兄的不一样,我能感觉得出来。”
魏雄风和薛一维互相交换了一个怜悯的眼神,都觉得唐邵源大概是担心过度,脑子坏掉了。
唐邵源对着视频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几个人只好另辟蹊径寻找相关物证,魏雄风和薛一维去研究秦瀚的衣物和手机了,而唐邵源还呆在实验室里琢磨着几张现场和尸检时候留下的照片。
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
“不对……师兄说最近没有让别人抽取或者通过别的方式取得过他的血液。难道是他没有意识到?”他绕着圈子,脑中思绪翻涌:“也不对……师兄他很谨慎,应该不会有这种情况……”
越想越头痛,唐邵源忍不住又点了一根烟。
淡淡的烟草气味冲进他的口腔,刺激着他已经有些发热的脑袋。
望着面前星星点点的火光,他忍不住有些发痴。
路铮笑起来的小酒窝,叼着烟卷问他借个火时半阖着的眼皮,还有夕阳西下,推着自行车的少年对他说:“我当然就是未来的好警察了!”……
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逐渐在他的心头翻搅,暗恋的苦闷,输入“陆铮”二字后查无此人的绝望,再次见面的失态,和一起在江省寻亲时朝夕相处苦中带甜的记忆……
等等。
正当他的脑海中飘过郁家村的片段时,唐邵源后背微微一颤,回想起了一个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当他陪着师兄一起前往郁家村的时候,他们在村口见到了老张家大姨,当时张大姨一眼就认出了路铮,说他和小时候一个样,根本没有变过……
然后她说了什么?
对了。
她问路铮:“你弟弟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这个不是你弟吧?”
唐邵源忽然心跳开始失速。
师兄和母亲弟弟出事的时候,只有五岁大,那他的弟弟必然比他更小。岁数这么小的孩子,变化有多大,谁都无法预料。当时被志愿者带来的外人有两个,一个是师兄,一个是他,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认为他和师兄就是来寻亲的郁家兄弟吧?
为何老张大姨是如此笃定,他肯定不是师兄的亲弟弟的呢?
还有,上次一起在A省师大打球,然后碰上了火灾的那次,师兄和他聊天,讨论到底什么是真正的证据之王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指纹,掌纹,指节纹,脚纹,这些都是我们痕检新的拓展领域,即使是同卵双胞胎也不相同……”
师兄他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地想到同卵双胞胎?
难道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同卵双胞胎?
亦或是……师兄他自己,就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中的哥哥呢?
深秋了,唐邵源却感觉到浑身发烫,一滴汗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
对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因为师兄是同卵双胞胎中的一个,所以村里人都知道他家两个男娃长得一模一样,老张家大姨见到长相不同的两个青年,自然不会认为他是师兄的亲弟弟——
而且那天在师兄父母的墓园外,他听到秦瀚打来一个电话,说在路上看到了师兄,但是那个时候他们明明在江省……
这也解释通了为何秦瀚的身上发现了师兄的DNA!为何视频中出现了明明感觉不是师兄,却长得神似的人!同卵双胞胎如果使用特征点检测的话,本来DNA就是无法分辨的!
难道说,秦瀚见到的那个人,以及秦瀚死之前与之发生了争斗的人,竟然是师兄的弟弟,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阿直吗?
唐邵源想到这儿,激动的手都颤抖了,他飞速地掏出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那边接了起来,唐邵源咽了咽口水,嘴里吐出一段流利的英文。
“老师好,我是唐。我想咨询一下,现在能够做到的最快的DNA全基因组测序要多长时间出结果?”
“五十天?没有更快的吗?”
“好的,谢谢。”
挂上电话,唐邵源恼火地狠狠锤了一下面前的桌子。
五十天……即使是检察院取保,也最多只到三十七天……这根本来不及!
再说了,难道师兄要在看守所里待上那么久吗?叫他怎么放得下心?
……难道说,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与此同时,A省省城某看守所的过渡监室。
为了避免影响视频监控,监室晚上也不会关灯,白晃晃的大灯照射下,在大通铺的一角,一个穿着长袖家居服的身影忽然坐了起来。
“天啊……阿直……难道是你做的吗?”
他惨白着脸,喃喃道,低低的声音消失在了监室中被上了“龙虾铐”的那位黄马甲响亮的鼾声中。
第88章
深夜,市局物证中心实验室里的灯光依然没有熄灭,从楼外看,全黑的建筑物中透出一点模糊的光线来。
时针已经指向了凌晨四点,唐邵源灌了一大口黑咖啡,强撑着精神对手里的检材做着STR分型检验。
“同卵双胞胎的差异不仅仅体现在表观遗传水平上,也有可能体现在基因组水平上,这些都是鉴别同卵双胞胎时我们可能采取的方法……”
大学时导师的话回响在唐邵源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是的,一定是有办法的!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DNA甲基化、乙酰化、拷贝数变异、线粒体……一样样的检验过去,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疲惫的眼睛一亮,拿着试管双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有了……!
手中这份检材,是路铮的血液样本。
而根据实验结果显示,路铮的血液样本在常染色体vWA基因座上出现了少见的三个等位基因的现象!
而现场提取到的那份飞溅血液样本中却是没有这种情况的。
唐邵源瞬间心跳加速。
“冷静。”他自语道:“现在暂时还不行,要把这件事办成铁案。”
于是他飞快地使用另一样本重新开始了实验。
一模一样的结果出现了,路铮的口腔表皮细胞提取的DNA样本也同样出现了在这一基因座上的三等位基因现象。
这已经不能用样本污染来解释了。
事实摆在他的面前,那就是留在秦瀚手臂上的血液样本,并不是路铮的,而是和他具有相同DNA分型的某人,也就是他的双胞胎弟弟,郁直的!
**
天色已明。
市局上下陆陆续续开始有了上班走动的声音。
唐邵源完全顾不上自己疲劳的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整理着面前的实验报告。
正在此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魏雄风和薛一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唐法医!我昨晚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薛一维看起来眼里冒着精光,激动不已:“今天一大早就去了物证室,果然!”
说到这儿,他大喘气了一下,见唐邵源已经做完了手里的事情,继续补充道:“昨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有那最后一个电话,秦瀚如果是想要留下死亡信息的话,哪怕他沾着血在地上写字都更加明显一点啊?毕竟从受伤到他死亡有一两分钟的世界,足够了。而且给凶手打电话的话,不怕凶手发现他还没死,回来补一刀吗?”
魏雄风在边上破天荒地配合,点头如捣蒜,一脸严肃。
“今天我灵机一动,请魏雄风帮我检查了一下秦瀚的手机设置!果不其然,他给路组长的手机号设置了快捷拨号,就是‘1’——所以说,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秦瀚发现自己状态不妙,试图拨打120或者110求助,但是刚按下一个按键,他就咽气了,手指停留在按键‘1’上,造成了长按的效果,拨打出了路组长的电话!这样一来,手机屏幕左上角的血迹特别多也可以解释了,因为死者的手就停在那个地方!”
魏雄风在此时也跟着补充道:“同时,根据组长在审讯中的笔录,第一次晚上十点多的电话,是因为他有事想和秦瀚确认一下,但是拨通了之后,听到了对方那边没有声音,只有比较嘈杂的音乐声。这也完全说得通了,秦瀚将手机放在口袋之类的地方,在酒吧里的时候不小心接通了,但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组长给他打了电话——这样一来,两通电话全都说得清楚了!现在我们只差一些关键性的证据,证明组长出现在葫芦街和秦瀚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