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
方牧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精彩,被小崽子这么一数落,方牧一家之长的形象瞬间分崩离析,活脱脱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级残废。死要面子的男人半天憋出个古今通用的反驳之语,“放屁!”
少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再说话,却是毫不退让地直视着他的无良监护人。
方牧有点意外于少年难得的强硬倔强,良久,被酱大骨糊住的毒舌回来了,冷笑一声,“真不错,你是在告诉我哪一天你要在我的人生中撂挑子不干了,凄凉的晚景就摆在我面前?”
少年的脸微微涨红,梗着脖子不吭声。
方牧将啃完的骨头往桌子上一丢,背往后面一靠,锐利如刃的目光刮过少年的肌肤,“我他妈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养个只会给我洗衣做饭的废物!”
方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方牧撑开椅子,视若无睹地站起来,走了。
黄昏,虽是初夏,太阳的余热却依旧毒辣,炙烤着大地。方措能够感受到热力透过鞋底传递到脚掌心,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跑第几圈了,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身体却像不知疲倦沿着跑道机械地跑着,脑子中像是自虐一样地回放着方牧冷嘲热讽的嘴脸,身体里憋着一股气,却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方措!方措!”远远的,跑道边有人喊他的名字,是同班同学魏雪。
方措充耳不闻,继续跑自己的步。魏雪锲而不舍地叫着,等到方措跑近了,魏雪背着书包三步两步跑到他旁边跟着小跑着问:“方措,今天数学老师讲的最后一道题你记下来了吗?给我看看。”
方措不搭理,没得到任何回应的女孩儿有点不乐意了,狡黠地威胁道,“方措,你不说话我就自己拿了啊!”说完,当真朝方措的书包走去。
试卷就夹在数学课本里,女孩儿很容易就找到了,刚摊开来还来不及细细看,就见原本在跑步的方措阴沉着脸大步走来,劈手就夺过试卷。
女孩儿没防备,唰拉一声,试卷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方措手中,一半捏在女孩儿手里。女孩儿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有点无措。
方措眼睛也不抬地将女孩儿手里的半张试卷夺过来,和自己手里的半张随手一折,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将书包往肩上一甩,大踏步地离开了,徒留女孩儿站在原地,又难堪又羞愧。
走在华灯初上的街上,第一次,方措没有直接回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让人觉得丧气。街上游戏机房传出热闹的电子音,方措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屋子里亮着日光灯,空气里一股香烟、泡面和各种体味混合的浑浊的味道,仿佛千万年都不曾流通了。机子后面是一张张苍白的脸,唯有眸子是杀红了眼的。
方措要了一台机子,先还有些生疏,很快就上手了,越玩越顺,仿佛天生就有这么一根筋。他的身后很快聚集了一些人,一些没钱自己玩就看别人玩解馋的青少年,发出大呼小叫的惊呼声。方措一概不理,只沉浸在游戏的世界。
一直玩到八点多,他关了机子,结账走人。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的肩膀有些僵硬,心里却没有多少轻松欢愉的感觉,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心闷,无来由地苦闷。
“小措?”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他面前,车窗下,是老五胖得喜人的脸,目光在方措身后的游戏机房瞄了一眼,又看看他挎在肩上的书包,“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呢?你叔要担心的。”
方措抿紧了嘴唇,良久,才哼哧哼哧地蹦出一句话,“他才不会担心!”说完,也不理老五了,梗着脖子往前走。
老五一呆,这是跟方牧闹别扭了?他连忙下了车,几步追上方措,拉住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跟孙叔说啊,别理你叔那牲口,他就是个狗脾气。”
方措抬起头,眼角微红,“孙叔,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他不喜欢我,无论我做什么,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意义,他为什么要收养我?”少年没有大吵大闹,只是陈述,然而平静之下的却是一种紧绷得快要断裂的感情。
老五呆住了,一向伶牙俐齿的他竟然被少年问着了,少年笔挺而单薄的身体像一把出鞘的宝剑,拧着头倔强的模样真是跟年少时候的方牧一模一样。
老五心里感叹,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小措,我不知道方牧当初为什么收养你,但我知道,他既然养了你,一定是希望你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希望你有出息的。”
少年抿着嘴角不吭声,老五的大手拍了拍方措的脑袋,“行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少年依旧僵硬着脸,但坚定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得,连什么事都喜欢闷在心里的个性也跟方牧一模一样,老五简直拿这对叔侄没辙,问道,“还要在外面游荡?”
方措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好,我送你回去。”
“不用,孙叔,我自己能回去。”小崽子的心情好像已经平复,又变成那个懂事而礼貌的少年。
方措走在熟悉的回家的路上,这时候,他又开始挂心起晚饭问题了,回忆着冰箱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临时炒一炒,将今天的晚饭应付过去。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方措一脚跨进院门,抬头却顿住了——熟悉的饭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看样子,似乎是从对面小饭馆买来的,方牧撑着脸耷拉着眼皮斜睨着眼睛坐着,他的对面,是个少年,正狼吞虎咽地扒着饭,两腮鼓鼓的像只仓鼠似的蠕动着,灯光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依稀有些熟悉的影子。
方措的心里顿时涌起无边无际的酸涩,好像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一般。
第十七章
方子愚,方家出品,年十三,个头和心智没跟上上窜的年纪,目前状态:离家出走中。
对于不请自来出现在自己家的小孩,方措表现得如同像只被侵入了地盘的狼崽子,本能的敌意。他跨进房门,放下书包,黑幽幽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了小桃花眼一眼。
方子愚毫无所觉,心满意足地吃完,打了个饱嗝,一脸凄风苦雨地对方牧说:“小叔,你跟我爸去谈谈呗,别再让我上那些见鬼的补习班了,那是在扼杀我的创造性天赋,十年后,中国将少一个划时代的天才,多亏啊!”
方牧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不去,我跟你爸三观不合。”
“……”方子愚一口血噎在胸口又默默咽下。
方牧趁机教育方措,“看见没有,人家上学不算每天还上五六个补习班要求上进,你呢,让你考个好学校就给我玩叛逆,改明儿该把你们两个送进狼心狗肺班,两兄弟相亲相爱去!”
小桃花眼被方牧的凶残吓到了,叫起来,“别啊!”
方牧一巴掌拍下小孩的嚎丧,“少废话,吃完给我进房间去,明天就给我滚蛋!”
小桃花眼鼓着嘴巴跟只蛤蟆似的往外吹着气。
原本已经站起来要离开的方牧又俯下身,恶劣地拍拍方子愚白嫩嫩的脸蛋,“哦,忘了告诉你,在这里住有两条规则。第一,方牧说的都是对的;第二,如果方牧错了,请参照第一条。”经过方措身边时,丢下一句“今晚他跟你睡”,施施然地走了。
方子愚被这中二得灭天绝地的发言惊呆了,扭头望向方措,那眼神分明写着同情——兄弟你十几年如一日地活在一个中二病重度患者的淫威下,真是辛苦了。
方措接受不到小桃花眼的脑电波,吃完饭,将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抱了一床床褥进房间,铺在靠墙的地上,跟他的床一东一西,楚汉分界分明,“今晚你睡这儿,洗手间在外面,新的牙刷毛巾在第一格的抽屉里,你要用自己拆。方牧的房间在旁边,没事不要去烦他,尤其在他睡觉的时候,不要进他的房间。我十点睡觉,在这之前,你可以在客厅看电视,也可以看会儿书,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便看,但注意保持书面整洁,连折痕都不能有。从哪里拿的记得放回哪里,我最讨厌乱糟糟的。现在我要做作业,你还有什么问题?”
方措虽还年少,面貌却已经初步长开,眉目修长,鼻梁挺直,乍一看有一种没有人气的清冷无情之感。被方措像冰雪洗过的眼睛一望,方子愚顿时脑袋一清,飞快地摇摇头。方措果真不再理他,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打开书包,取出一张试卷,刷刷刷地做起来。
方子愚抱着遥控一个人坐在客厅,觉得分外凄凉。将电视频道从头按到尾,又从尾按到头,终于又溜溜达达地回了方措的房间。
方措还在做作业,方子愚在房间转了一圈儿,忽然说:“看,方措,你家粽子跟一只母狗调情呢。”
方措头也不抬。小桃花眼讪讪地摸摸鼻子,接着尝试,“又来一只公狗,追着你家粽子跑呢,靠,三角恋!”
小桃花眼的政策是,搞好两方友好关系,获得同盟支持,从根本上断绝他那郎心似铁的小叔将他打包送回家的决心。然而一向无往而不利的方交际花这回结结实实地踢到了铁板。方措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副耳塞,塞到耳朵里。
有道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一朝离家出走就落得个凤凰不如鸡的地步,小桃花眼悲愤得想捶地大哭,扭头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躺在地铺上,翘着脚,哗啦啦地从头翻到脚,又从脚翻到头,觉得不是自己的菜,又爬起来放回书架。
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地按字母地排放得整整齐齐,连本侦探小说都没有,丫上面居然还有他只在学校图书馆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看到过的《资本论》,太变态了。方子愚一边腹诽,一边漫不经心地浏览,目光在书架角落露出来的蓝色一角吸引住了。
方子愚心头一跳,窃喜从心底里慢慢涌上来——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谁不知道谁呀,甭管面上装得多么纯良,多么懂事乖巧,有些秘密,总是不想要被大人知道的。比如喜欢的女孩儿呀,偷藏起来的小黄片呀,日本女忧的写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