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成
五天后,他们回到家,车子刚开进老街,就与方敛的黑色轿车不期而遇,预想中的小桃花眼打开车门像只袋鼠似的快乐地蹦下来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方敛憔悴而焦急的脸,那张英俊而斯文的脸上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看见方牧说了第一句话,“小鱼不见了。”
方牧一愣,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几下,他摸出来随意一扫,是有短信进来了,上面只有一句话:四面佛入境了。
未显示号码。
第二十五章
方敛跟着方牧他们进了屋,半个月没住人,屋子里空气里窒闷,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腐朽的味道,方措放下行李就急急地打开窗户通风,又忙着洗干净水壶烧水。
方敛坐在凳子上,因为疲倦、焦急,神情显得有点呆滞。他使劲揉了揉僵硬的脸,使得自己精神点,缓缓说道,“他跟我说要跟同学去出去玩,他那个同学我也知道,他爸爸是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从前两个人就玩得挺要好,那孩子还在我们家住过几天,所以他这么一说,我根本没有怀疑。他近段时间因为我跟他妈妈的事,一直闷闷不乐,也不愿意跟我讲话……我对他心有愧疚,管得也没以前那么严……”
他显得颓丧,“昨天我刚巧遇上我那个同学,才晓得他儿子去了澳大利亚夏令营,根本没跟他在一起。我问遍了他的老师同学,只知道他向同学借了钱,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我还在想,他会不会来你这儿?”
水开了,方措倒了两杯水,小心而无声地放到方敛和方牧面前,然后静静地坐在方牧旁边,听他们说话。
方牧点了一根烟,“亲戚那边找过了吗?”
方敛又揉了把脸,摇摇头,“还没,小鱼平时不大喜欢上亲戚家玩,我爸现在还不知道小鱼不见了,阿姨过世后,他的身体也一直不大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
方牧一时没说话,倒是方措,看看两个沉默的男人,小声地开口,“他会不会去找他妈妈了?”
方敛一愣,“可他妈妈在北京!”这话一出口,脑中却茅塞顿开,他神情严肃地站起来,摸出手机走到院子,估计是给远在北京的妻子打电话。
方牧将目光转向方措,“你怎么知道他去找他妈妈了?”
方措面色不变,“猜的。”
院子里方敛讲电话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似乎跟电话那头的人起了争执,他这人一向将温和刻进骨子里,很难见他有情绪激动时刻。很快,声音又低了下去,他又讲了几句,挂掉了电话,走进屋来,对方牧摇摇头,“他妈妈说小鱼没在她那里,也没有联系过她。”
方牧沉吟片刻,说道,“你把他妈妈在北京的住址给我,我去一趟北京。”
方敛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还是我去。”
方牧想也不想地拒绝,“你待在这边看情况吧,别让你爸跟着急,或者小兔崽子自己把钱花完了会乖乖回来,他娇生惯养惯了,吃不了苦,北京那边我熟,有朋友可以帮忙。”他说一不二,一旦有了决定,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
方敛一时心下复杂,他知道方牧一向不大跟他亲,也并不将他当成大哥,这回却不遗余力地帮忙,出乎他的意料,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方牧一眼,最终只是点点头,离开了。
方敛一离开,方牧就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确认了最近的飞北京航班。打完电话,转头正想吩咐方措几句,一直没有吱声的少年忽然开口了,“我也要去。”
方牧瞟了他一眼,“你添什么乱?我去干正事。”
少年屁颠屁颠地跟着方牧进了房间,锲而不舍地争取自己同行的名额,“我不会给你添乱的,我自己会乖乖待在宾馆,不会乱跑的。”
方牧充耳不闻,少年有点急,不由地提高了声音,“方牧——”
方牧忽然回过头,锋利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睇着少年,少年被他的目光摄住,抿紧嘴角不再说话,高原紫外线暴烈,少年俊秀的脸上留下被灼伤的痕迹,皮肤黑得油亮,看起来像一只烤熟的面包,有点可笑,只是黑色的眼睛里写满坚持和哀求。
方牧似乎拿他无法,不情不愿地啧了一声,“算了,你要跟就跟,先说好,这回可不是去玩儿的,你要给我惹麻烦,我就活活把你给弄报废了。”
方措一愣,方牧竟就这样容易同意了,他知道他叔有多难被说服,一时之间,有点不敢相信。方牧瞥他一眼,顺手扔给他一瓶在西藏买的搽脸油,香味拙劣,但对晒伤有很好的疗效,挥挥手将少年赶走了,垂下眼睑,裤兜里紧贴着大腿的手机屏幕好像有温度般,隔着布料灼烧着皮肤。
那条意味不明的短信如同乌云一般盘旋在方牧的心上,他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经济舱座位狭窄而拥挤,方牧的长手长脚根本伸展不开,委委屈屈缩了三个多小时,到北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偌大的北京城如同一只五彩缤纷的万花筒,迷人而炫目。
方牧和方措上了一辆出租,出租车司机一张嘴评论时事臧否古今人物,完全不需要打草稿,一路开一路侃,中心思想是开出租的挣得太少了。方牧只闭着眼睛睡觉,窗外霓虹掠过他沉沉的眉眼,半分心思也不露。
车子在一条街口停下来,北京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难得闻见清新的雨水味道,路面并不平整,坑坑洼洼的水潭映着霓虹,绮丽香艳。两遍的建筑新旧夹杂,既有由老北京四合院改成的酒吧,也有现代拔地而起的新建筑,互为犄角,相生相克着。
方牧站在街口,似乎有点儿迷茫,半晌才迈开步子朝里面走去。方措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街上寂寞地回荡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偶尔有一辆跑车轰鸣着从他们身边经过,溅起一地水花。
方牧目不斜视地进了一家门脸毫不起眼的酒吧。动感而嘈杂的音乐,昏暗而眼花缭乱的灯光,眼神迷醉的男男女女,看起来,这个酒吧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方牧径直走到吧台边坐下,要了一杯威士忌,顺便给方措要了一杯果汁。酒保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长相平凡却很舒服,给方牧倒完酒后就低头认真而熟练地擦拭着酒杯。
方牧一口将杯中酒喝尽,将酒杯推向酒保,就在酒保放下杯子要给他添酒之际,他用手将杯口盖住了,目光盯住酒保的眼睛,“我找小刀。”
酒保的眉心一跳,若无其事地笑开来,“找人应该去警察局啊,先生找错地方了吧?”
话音未落,方牧直接抓了酒保的衣襟往下一拉,酒保就被迫压在了吧台上,这边的动静引起了旁边正在打台球的两名彪形大汉的注意,两个人迅速地围过来,就在一个大汉蒲扇般的大手试图从后面扳过方牧的肩膀,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点颜色瞧瞧的时候,方牧已经顺势抓住他的手,反手一扭,不过是几个瞬间的事,两个如铁塔般高大,浑身上下纹满纹身,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经如同幼崽般被方牧扭住了手,挨个压在吧台上。
有些胆小的酒客已经纷纷付账离开,剩下的,也离得远远的,好奇又畏惧地看着这边。
方牧周围,形成一个两米左右的真空带。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道嘶哑的如同指甲划在玻璃上那样难听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你每次来都有这么大的动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酒吧的阴影处,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一定古里古怪的礼帽下露出乱糟糟的灰白头发,一张脸如同僵尸一样青白刻板。
方牧放开对两个大汉的钳制,对方措吩咐一句,“乖乖待在这儿。”说完就跟着那个古怪的男人进了酒吧里面。
酒吧里面别有洞天,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满目炫目。男人进了自己安乐窝,悠然自得地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声音粗噶地抱怨,“我是做正经买卖的,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客人,我干脆关门大吉算了。”
方牧自口袋里拿出一卷用橡皮筋扎着的美钞,弯腰放到茶几上,开门见山道,“帮我找一个人。”
男人回头瞥了眼钱,将雪茄放到嘴里,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白色的烟,闭上眼睛享受那一口回味,然后才颇有感慨地说:“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你却像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了。”方牧毫不留情地说道,在打击人方面,他总是显得真挚而不留余地。
男人裂开嘴,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知是否是因为长久未笑的缘故,他笑起来十分僵硬,仿佛脸上的肌肉都不受自己的牵引,因此没有半点和气,反显得鬼气森森。
方牧将一张照片连同钱一块儿放在桌上,照片是在游乐园拍的,照片中的方子愚站在摩天轮下,手上拿着棉花糖,笑得一脸白痴,“他叫方子愚,大概两天前到北京的,我需要尽快找到他。”
男人将照片拿起来,古怪地看了方牧一眼,“你儿子?”
“谢谢,你可以跪安了。”
男人似乎觉得有趣,发出粗噶难听的笑声,“只要人在北京,最迟明天晚上,我给你消息。”
此行重要目的已经达成,方牧站起来准备走了,男人忽然开口,“你知道有人在买你的消息吗?”
方牧的动作一顿,男人手里掂着方牧留下的一卷钱,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我今天转手把你出现在我这儿的消息卖出去,赚得可远远不止这些。”
方牧转过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什么也没说,径自出了房间。
轰鸣的音乐声潮汐般涌来,酒吧里已经恢复之前的热闹,方牧一眼看到方措坐在吧台前面的位子上,面沉如水,小口地啜着果汁,一个戴着耳钉的一脸纨绔的年轻男子,一手撑在吧台上笑嘻嘻地说:“哟,这是谁家丢的小孩儿,赶紧打110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