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方远航去花园街派出所接罗敏。走廊上,易飞担忧道:“郝路那个案子,罗敏,还有当时专案小组的成员全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覃国省交给罗敏来审,恐怕审不出什么东西来。”
“覃国省只是想找一个自己能够轻松面对的人而已。他现在的态度,其实已经是不想再挣扎了。”明恕说:“覃国省在郝路的死上耍了一个很低级的花招,而这个花招居然没有被当年查案的警察识破。在他眼中,罗敏等人是比他还不如的一类人。他面对他们,才有优越感。”
易飞叹气,“都到这个地步了,覃国省居然还在寻找优越感。”
“他做的这所有事,不就是在寻找优越感吗?”明恕说:“他太缺优越感,所以才迫切希望做出一番成就,超过他眼中的那些精英们,可惜努力错了方向。”
罗敏到了,穿着警服,精神气却十分局促。
刑侦局重案组,他也曾期望过来到这里工作。四年前对嫌疑人进行刑讯逼供,一是因为上面给的破案压力实在是太大,二是当时东城分局有调去刑侦局的名额,只要他够出色,再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到了年底就有希望进入刑侦局,更进一步的话,加入重案组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毁了,现在他连东城分局的刑警都不是,“沦落”到街道派出所去当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片警。
“罗队。”明恕上前,虽是主动打招呼,态度却冷淡疏离。
这看在罗敏眼中,就是倨傲。
“明队……”罗敏尴尬地笑了声,不知能说什么,出口就下意识为自己辩解,“药学院那个案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明恕打断,“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是专案组的负责人,覃国省点名要见你,你去好好审一审他。”
罗敏面色难看,结巴道:“我对这案子有贡献的话,九年前的案子是不是可以……”
明恕说:“罗队,我只是重案组的队长,你负责的案子该如何处理,这不是我能够说了就算的。”
审讯室的门打开,覃国省抬起头,在看到罗敏的一刻,原本木然的眼突然有了光,语气堪称惊喜,“罗警官!”
方远航盯着监控,“覃国省这态度变得也太快了吧,我怎么觉得这像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对覃国省来说,罗敏就是他的老乡。”明恕说:“另一种意义上老乡。”
在审讯室里的除了罗敏,还有一名记录员,和被明恕从心理研究中心请来的林皎。
和覃国省相比,罗敏竟然更像嫌疑人。
覃国省对着他侃侃而谈,尤其在说到九年前的案子时,简直有如炫耀。
“我最担心的其实不是你们怀疑我在DNA上作假。我对DNA技术的发展多少有一些了解,我的DNA信息没有被录入信息库,我的直属亲戚也都不在人世,你们在我家找到的头发、体液相当于‘孤本’。”
“我最担心的是,你们查我账户里钱的去向。”
覃国省说着竟是笑了起来,十分开心的样子,而对面的罗敏已经面如土色。
“但你们没有查。我‘死前’将钱取空,你们也没有追问,钱被谁拿走了。”
罗敏咬牙,“你!”
“你们被我耍了!”覃国省盯着罗敏,“我这辈子就没做过什么成功的事,总是被精英们踩在脚下。谢谢你,让我也体会了一次踩踏别人的感觉!”
第80章 无休(40)
从审讯室离开时,罗敏和谁也没有说话,面色惨白,小山似的的身体仿佛顷刻间塌了下来,游魂一般走在走廊上。
易飞喊了他一声,他像是没有听到,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
易飞想追上去,被明恕拦住了。
“你现在过去没用。”明恕摇头,“谁过去都没用。”
罗敏独自下楼,直至走到了刑侦局正门外的空坝上,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扬起头,注视着这栋沉默伫立的大楼,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自己二十来岁,头一次以东城分局优秀刑警代表的身份来这里接受表彰时的情形。
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志向远大,每一桩案子都尽最大努力办好,从来没有对嫌疑人进行过刑讯逼供,也从来没有在案情尚有诸多疑点时草草结案,尊敬前辈,也善待后辈,在东城刑警支队里人缘很不错。
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切都变了?
瞧不起压在自己头上的前辈和领导,更瞧不起新来的年轻警察,普通的案子嫌太小,大一些的案子一时破不了,要么仓促结案,要么刑讯逼供。
直到四年前被踢出分局。
然而更大的错误早在九年前就已经铸成。
覃国省说得没错,专案组最大的失误不是出在DNA检验上,而是出在放过大额取款这个疑点。
他回想起来,其实当时他并非没有注意到这个疑点,只是急着破案,而DNA检验又证实,死者确实是覃国省。
他便放弃了怀疑。
如果能深挖一下,找到表象下的真相,如今这一连串命案都不会发生。
罗敏双手捂住头,缓慢地蹲在地上,像是再也无法面对这栋大楼,也无法面对曾经在这里接受表彰的自己。
许久,他站了起来,脱掉身上的警服,用力摔在地上。
然后转过身,落魄地离开。
“他当不成警察了。”林皎站在窗边,“刚才在审讯室,根本不是他审问覃国省,而是覃国省审问他。”
明恕就站在林皎旁边,目睹了罗敏离开的全过程,内心并非没有丝毫触动。
绝大多数刑警在刚穿上警服时,都抱有同样的赤诚之心,但数年过去,有人成为各自队伍里的中坚力量,有人牺牲,有人渐渐迷失。
和罗敏类似的刑警不少,但是和罗敏截然不同的刑警也很多。
比如他自己。
比如重案组里的其他人。
明恕叹了口气,对林皎道:“如果罗敏需要心理辅助,你们帮帮他。”
林皎点头,“这是当然。”
面对罗敏,覃国省交待了案件的所有细节,并说,巫震将黄牟泉的尸体埋在北郊垃圾处理场——这与萧遇安此前的推断差不离。
“巫震这傻子,最初居然想将‘我’送回医科大,偷偷埋进校园里,说是对‘我’的尊重。”覃国省说:“我不需要这种尊重,况且死的又不是真正的我。我让他将‘我’埋在垃圾场,他还不怎么愿意。其实人死了,不就是一堆垃圾吗?不仅是垃圾,还是恶臭难闻的垃圾!死亡才是最公平的,管你是踩踏别人的精英,还是被别人踩踏的庸人,死了都是垃圾,垃圾……”
然而经过三天搜索,警方并未在北郊垃圾处理场挖掘出黄牟泉的尸体。
肖满骂道:“操,难道覃国省还在撒谎?”
“他什么都交待了,在这件事上撒谎有什么意义?”明恕说:“掩埋尸体的是巫震,覃国省只是在事前向他交待了埋在哪里,带他去北郊垃圾处理场踩了场子。最后巫震到底将尸体埋在哪里,覃国省不一定知道。”
肖满说:“你的意思是,巫震最后没有听覃国省的话,擅做主张,将尸体埋到了别的地方?”
明恕看向垃圾场之外,半眯起眼,“对,但不会太远。”
垃圾场以北有一条小河,春夏涨水时河滩被淹,秋冬季几乎干涸,大半河床露在外面。此时虽已是秋季,但因为入秋不久,水还没有完全退去。
“巫震以为自己掩埋的是覃国省,对他来说,覃国省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学教授,否则他也不会提出冒险将覃国省埋进医科大校园。”明恕走出垃圾场,看着不远处的小河,“虽然他答应将覃国省埋在垃圾场,但是当他真的推着‘覃国省’的尸体到了垃圾场,却觉得将教授埋在这种臭气熏天的地方实在是太作践人。这里——”
说着,明恕垂眸,看着脚下的土地,“离垃圾场很近,却面向河水与开阔的天地,‘风水’比垃圾场里边好得多。巫震认为,将教授埋在这里,不算违背教授的意愿,也能最大程度尊重逝者。”
这天夜里,警员们终于在距离垃圾处理场一百来米远的河滩下,找到了一个严重变色的环卫麻袋。里面的尸体在夏季的高温与河滩的高湿环境下已经腐烂,局部开始白骨化。
尸体的头部被一块布料包裹,上衣口袋中有一个巴掌大的福袋。
“这是放在入殓服里,给过世的人祈求冥福的福袋。”肖满鉴定完之后叹了口气,“这应该不是覃国省放进去的吧?”
方远航从审讯室回来,“覃国省根本不知道福袋的事。”
“是巫震放进去的。”明恕说:“巫震、沙春,这两名被覃国省拖入‘自杀’游戏的被害者,其实都没有杀过人,巫震是服用氰化钠自杀,沙春是被肖纯杀死。于孝诚知道沙春的计划,沙春最后也没有对他怎样,巫震偷偷将‘覃国省’埋到河边,还在衣服里放入福袋。他们已经绝望到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步,还保留着为人的善良。”
一时间,大家都没说话。
方远航揉了揉鼻子,“我心里有点儿堵了。”
“最可恶的就是利用他们的绝望,进行这种丧心病狂实验的人!”周愿情绪激动,他自己就是努力却平凡的人,知道在陷入严重自我否定怪圈时,覃国省的蛊惑有多大的能量。
所幸,这个将不幸加诸在无辜者身上的疯子已经落入法网。
萧遇安给重案组轮流批假,明恕本来打算尽地主之谊,请昭凡在冬邺市“腐败”一番,但案子刚一了结,昭凡就急着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