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外祖母泪眼婆娑,几度想要寻死。
骆亦握着外祖母的手,恳切地请求:“您就让我尽一份孝吧。”
外祖母生病之前,骆亦虽然也打过工,但从来没有做过强度如此大的工作,有一次在工地上实在是撑不住了,被一个比他结实不了多少的男人扶住。
那人名叫白英,全身是汗,看上去很脏。
当然,他自己也满身尘土。
白英替他向头儿请假,送他去社区诊所,忙前忙后,耽误了工作不说,还给他垫了就诊输液的钱。
“这么小就出来打工啊?”白英端来家里做好的饭菜,“来,病号要多吃点。”
骆亦本来不好意思接,却被白英塞到手里,“都是工友,别跟我客气。”
“你怎么也在工地打工?”骆亦问。
白英耸耸肩,“我没有学历啊。我小时候是‘黑户’,‘黑户’你懂吗?就是没有身份,上不了学的。”
骆亦以前从未与白英打过交道,现下和白英坐在一起,细看才发现,对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
这事之后,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白英得知骆亦为了照顾外祖母而休学,深感可惜,每天带双份饭菜,甚至帮白英干活,有时间还会去医院,陪陪那没有多少日子的老人。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骆亦这个年纪的人,最不愿意的就是亏欠他人。
白英笑道:“那你就教我英语吧。你英语肯定很好。”
骆亦的英语当然好,脑子更好,明白白英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宽心。
亲人的不舍与药物都留不住一个即将辞世的人,骆亦的外祖母在秋天离世。操办后事的过程中,白英又赶来帮忙,担心骆亦想不开,还打算请骆亦到自己家里住一段时间。
“我没事。”骆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悲伤,“我做了我身为外孙该做的事。”
白英有些惊讶,旋即将骆亦搂住,让对方埋在自己肩头,“你这孩子。人啊,不用什么时候都逞强的,你想哭的话就哭吧,哭出来了,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骆亦先是僵着,然后轻轻发抖。
不久,眼泪打湿了白英的肩头。
白英轻声道:“小亦,你要好好的,外婆在天上看着呢。”
处理好所有事,骆亦重返校园,凭借着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九中的助学金。
念高三的大半年间,白英比骆亦还紧张,时常将炖好的鸡汤或者鲫鱼汤端到学校来。
骆亦笑道:“哥,你自己吃,我不需要这些,你都没多少钱,别破费。”
“怎么不需要,你同学哪个不喝鸡汤不吃鱼?吃鱼聪明。”白英一边说一边将菜从保温壶里拿出来,“你小孩子家家,别操心钱的事儿,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
骆亦说:“我成年了。”
“还在念书就都是小孩子。”白英乐呵呵的,“考上大学,再读研读博,出人头地!”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骆亦第一时间告诉了白英。
白英开心得跟自己考上了大学似的,赶紧拉着骆亦去吃火锅庆祝。
去首都上大学之前的暑假,骆亦除了打工,还报名参加了沐明街的社区福利活动——免费教居民们学英语。
所有老师里,骆亦是教得最认真的。
所有学生里,白英是学得最认真的。
不过因为过去没有念过书,脑子也不算特别聪明,直到骆亦必须离开静历市了,白英还是没能记住多少单词。
“没事儿。”骆亦说:“我放假回来继续教你。”
白英直乐,“去了好好念书,等我做生意发了财,就去首都看你。”
上大学之后,骆亦接触到许多优秀,甚至可以用“杰出”来形容的人物,但白英这个曾经的“黑户”,一段完整的英文句子都读不下来的,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的人,却非但没有因此褪色,反倒在他心里愈加浓墨重彩。
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白英帮助他,陪他输液,给他带饭,帮他照顾外祖母,给他一个肩膀,让他肆无忌惮地哭泣。
他叫白英一声“哥”,这声“哥”有多珍贵,只有他自己知道。
早在他羽翼未丰之时,白英就已经是他最重要的人。
春节,因为要留在学院做事,骆亦没能赶回静历市。
白英在电话里说:“安心学习,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对了,我找到新工作了,在那个‘红妆’!”
骆亦知道“红妆”,高三班上有个家里很有钱的同学,生日宴就办在“红妆”。
“暑假你肯定也回来不了,暑假首都工作的机会多。”白英想了想,“那就明年春节吧,我带你去‘红妆’吃吃咱们静历市最好的海鲜!”
新的一年,骆亦更加忙碌,受到导师的赏识,跟着学长学姐出国考察,在国外待了八个月。
回国之后,导师给大家放了个假,骆亦赶回静历市,想给白英一个惊喜,却得知白英因故意伤人致死入狱,有期徒刑十四年。
骆亦不相信白英会杀人,探望白英,白英却笑着告诉他,没事,回去好好读书。
“你有苦衷,是不是?”骆亦狠狠道:“是谁害了你!”
“是我犯了错。”白英难得严肃道:“你别担心我,我在里面认真悔过,争取减刑,应该不回待满十四年。小亦,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做个约定吧。我出来时,你来接我。到时候你已经是受人敬仰,事业有成的大人了。”
骆亦在白英的眼中看到了请求,看到了纯粹,又看到了懦弱。
白英是在用一个人的懦弱,保护着心中重要的人。
骆亦知道,自己也被白英保护着。
都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人,骆亦怎么会不懂。他站起来,向白英深深鞠躬,“哥,我听你的话,等你出来。但我也要向你求个保证——等我,变得强大。”
白英双眼含泪,被狱警带走时,回头冲骆亦笑了笑,“我们都会变得更好。”
回到首都,骆亦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业,迫不及待地成长,顺利前往B国名校Q.E大学深造,噩耗却再次从静历市传来。
白英越狱了。
他那懦弱的哥哥怎么可能越狱?
白英绝不是越狱,而是被人害了!
一直以来的坚持顷刻间溃散,骆亦赶回国,只看到警察蛮横地对待白英的养父乔应。
所有人都说白英是个杀人犯,说白英越狱,只有他与乔应相信,白英不是这样的人。
这年下半年,Q.E大学医学院最有名望的教授迟明岳做了一场心脏移植手术,手术保密进行,接受心脏者是冬邺市楚氏集团的楚信,提供心脏者则是一位非法入境者。
无数个不眠的日夜,真相终于呈现在骆亦面前。
而真相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将他的灵魂撕扯得千疮百孔。
“‘红妆’已经没有了。”骆亦说:“这里开了一家新的餐馆,都是你没有吃过的菜。我全都点了,你尝尝,看最喜欢哪一种。”
第114章 为善(34)
留下一桌未动过的佳肴,骆亦付现金离开。
茶餐厅下至服务员上至领班,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奇怪的客人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阴沉,乌青色的云块笼罩在城市上空,也许寒风再刮得猛烈一些,就会将它们撕扯下来。
骆亦站在路边,微扬起头,眯眼看了看从乌云间艰难落下来的日光,眼眶渐渐变得酸胀。
他像邮筒一样一动不动,直到被疯跑的小孩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向不远处的下穿隧道走去。
下穿隧道光照不足,两边躺着乞讨的流浪汉。
骆亦看着这些人,眼中的冷漠变成了悲戚。
如今春秋两季愈发短暂,说是秋天,其实已经算冬季。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流浪汉们要么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被冻得瑟瑟发抖,要么裹着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肮脏棉被,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气。
和这些匍匐在社会最底层的人相比,骆亦高高在上。
他这一身行头精致考究,足以养活整个隧道里的流浪汉,让他们有一个不愁暖饱的冬天。
可他再清楚不过,自己与他们一样,也一直在流浪。
他的人生,比他们更加不堪。
带着一身光芒回国,不是为了谋求更好的发展,更没有建设祖国这种伟大的追求。
从七年前得知白英“越狱”,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件事——为白英报仇。
楚氏集团的楚信,那个男人的身体里,跳动着白英的心脏。
那颗健康的心脏,是那些恶魔杀掉白英之后,从白英的胸膛中剖出来的!
只要想到这一点,骆亦就痛苦得五脏六腑如被焚烧。
人要坏到什么程度,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世界上有那么多心脏捐献者,他们自愿在离世后捐出心脏,挽救一个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的心脏一样能够帮助楚信,可楚家偏偏盯住了白英!
只是因为白英和楚信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白英就必须将命交给楚信!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
骆亦无数次问“凭什么”,却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答案。
小时候,外祖母总是笑着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骆亦对这句话曾经深信不疑,长大后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白英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人,白英遭遇的却是最残忍的事。
上天善待过白英哪怕一次吗?
楚家坐拥金山,而钱财能够买来权势。楚家将那罪恶的手术隐瞒得滴水不漏,若手术不是在B国进行,若医疗团队里没有Q.E大学的教授,若没有konto的帮忙,骆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挖出那泯灭人性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