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明恕说:“当地人最应该‘解决’的其实不是罗祥甫,而是文黎……”
“对。”萧遇安双手相扣,“暂不说当地人更恨罗祥甫还是更恨文黎,‘解决’文黎对他们来说其实非常容易,他们没有道理舍近求远,千里迢迢跑来冬邺市作案。”
明恕想了想,“雇人呢?”
萧遇安反问:“怎么雇?”
明恕走到墙边,额头贴在墙上。
刚才他着急了,掉入了一个误区,而这个误区他还提醒过易飞——当犯罪成本与风险过大,潜在犯罪者可能会放弃犯罪。
对任何一个蛇荼镇人来说,不管是亲自来冬邺市作案,还是雇人到冬邺市作案,其困难程度都类似于将冬邺市的姑娘拐卖去蛇荼镇。
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做。
而文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说明当地人的恨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深。
但如此一来,蛇荼镇这条线就没有追踪意义了吗?
几分钟后,明恕转过身来,“蛇荼镇现在是什么情况,连徐椿都不清楚,我想亲自去看看。”
萧遇安的电脑页面上正显示蛇荼镇遭遇山洪。
“萧局,你别拦着我。”明恕说,“我们现在讨论这么多,其实都只是想当然。不去现场,很可能放过最重要的线索。”
“站在刑警的立场,我不会拦你,也拦不住。侦破命案是你的使命,也是我的。”萧遇安沉稳地笑了笑,“但站在家人的角度,我会担心你,并且要求你时刻与我保持联系,随时报平安。”
明恕耳根一热,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去浅昙镇不像去洛城那样容易,一路飞机转越野车,明恕和易飞一行人花了14个小时才赶到浅昙镇派出所。
文黎并没有受重伤,只是出发前身体就有些不适,路上遇到小规模山洪,险险保住一条命,后来实在是体力不支,晕倒在坑洼中,被送到医院后经过紧急治疗,现在已经随徐椿来到派出所。
她仍然无法接受罗祥甫已去世的消息,眼睛红得厉害,反应较正常人稍慢一些。
明恕看着她从背包里拿出的一叠信封,还有几张洗印的照片。信封全部被雨水泥水打湿,一些已经看不清字迹,但中间的还能辨出收信与寄信地址。
罗祥甫写得一手好字,遒劲有力,明恕在市书画协会和罗家都看过,印象深刻,一看就知道确是罗祥甫所写。
文黎望着明恕,轻声问:“罗老师真的不在了吗?”
明恕回以认真的一眼,“是,我们查到罗祥甫在过去的一年半间多次向蛇荼镇寄信,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查清他遇害的真相。”
文黎大哭,“罗老师是个好人!”
明恕观察了一会儿,说:“我有些问题想问你,这关系到案子的线索,希望你诚实作答。”
文黎赶紧擦抹眼泪,抽了好几口气,点头道:“只要能帮到你们,我什么都说!”
“在蛇荼镇,有多少人知道你在进行改变女性思想的活动?”明恕问。
文黎张了会儿嘴,“很多人都知道。我既然要做,就不可能瞒过大家。”
明恕又问:“你是否因此受到阻拦或者伤害?”
“阻拦很多,他们有时不让我进入家中,有时骂我不尊重当地文化。”文黎说:“民警也跟我提过,让我注意安全。”
明恕说:“‘他们’是谁?茅一村茅二村的男人?”
“嗯。”文黎点头,“不过也不止。最开始时,他们对我不屑一顾,认为像我这样远离家乡,二十多岁了还没有丈夫的女人是‘不洁’的。其实男人们对我的阻拦不算多,他们压根瞧不起女人,最恨我的是年纪较大的女性。这帮人……怎么说……”
文黎低下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明恕说:“她们是当地男人的‘帮凶’。”
“对!”文黎眼中满溢着遗憾,“她们已经被‘驯服’了。折磨年轻一辈女性的,恰恰是她们这些长辈。她们恨不得把我赶出去,说我是‘妖精’,但我是扶贫志愿者,警察会保护我,如果我想留下来,她们就不能赶我走。”
明恕问:“这三年来,你受到过实质性的伤害吗?”
“我被捉弄过。”文黎苦笑,“乡下有很多毒虫,好几次我的包里、锅里、床上都出现了毒虫,被咬不会死,但发烧昏迷、全身发痒也很难受。而且近距离面对那些虫,对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女生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你还是坚持留在那里。”明恕眼中流露出几分尊敬,声音也很温柔。
文黎叹息,“人这辈子,总得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对吧?有句话不是叫‘来都来了’吗?我已经到了蛇荼镇,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
明恕目光非常平静,但这平静中又有些许暗藏着的起伏,“哪些人对你有恶意,并付诸行动,你心里有数吗?”
文黎说:“有。”
“好。”明恕拿来纸笔,“将他们的名字写下来。”
文黎诧异,“现在吗?”
明恕说:“现在。”
这三年来,文黎与派出所民警打交道的次数不少,但从未见过像明恕这样的警察。
明恕给她的感觉有些高高在上,不如派出所民警接地气,但这种高高在上并不令人感到不适,反倒给予她一种安心感。
她想,这是个厉害的,值得信任与依赖的警察。
“罗祥甫开始给你寄照片之后,有没有人跟你打听过照片的来源?”明恕跟徐椿要了两瓶橙汁,拧开一瓶递给文黎,另一瓶自己喝。
文黎放下笔,思维比刚见到明恕时清晰许多,“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和罗老师改变了这里,触动了男人们的利益,所以他们要报复我们?”
明恕说:“你很聪明。但他们没有对你动手,反倒去冬邺市杀害罗祥甫,这种可能性其实不大。不过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能放过。”
闻言,文黎双眉越皱越紧。
明恕和易飞都盯着她,发现她此时的神情是内疚多过害怕。
“我想到一个人。”文黎突然说。
明恕视线如电,“谁?”
文黎颤声道:“差点将詹喜喜纳为妾的那个人。”
詹喜喜,茅一村乃至蛇荼镇家喻户晓的人,一个女孩,一个漂亮的女孩。
年初,她本该嫁到另一个詹家,作村民詹环雄的第五位妾,当时她才13岁,是受法律保护的未成年少女。
可是在茅一村,民俗与村规高于一切,詹环雄要娶,詹喜喜就必须嫁。
但詹喜喜不仅漂亮,脑子还格外灵活,早已在文黎的引导下产生自我意识,明白这件事不对,村里延续数百年的规矩不对。
每次看到照片里的年轻女人,她的眼中就充满羡慕,而她的母亲也比茅一村大多数女性开明。
婚礼举行前,詹喜喜和母亲逃出茅一村,来到蛇荼镇派出所“报案”。
村上镇上,所有人都震惊了,因为被迫嫁人而报案,这是当地几十年来头一桩。
詹家人围住派出所,要民警将詹喜喜交出来,人群中甚至有茅一村德高望重的村长。
但是警察们平时管不了村里的事,若有人真的报案了,就不可能再不管。
詹喜喜最后被送到柳奇城,有了新的户口,和母亲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此事对茅一村刺激极大,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反抗。
“詹环雄找过我。”文黎说:“他逼我告诉他,照片是谁寄来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但是后来有一天,他再次找到我,说他知道照片来自冬邺市。”
明恕问:“这个詹环雄,现在还在不在蛇荼镇。”
文黎突然以手遮脸,摇头哽咽:“他今年5月就没在村子里了,我听人说他去山那头了。现在想来,他也许是……去了冬邺市。”
明恕站起来,握着橙汁瓶走到窗边,又走回来。
还是与萧遇安分析的那个逻辑,詹环雄有杀害罗祥甫的动机,但是能力呢?
凶手是个冷静而缜密的人,留下的线索极少,詹环雄——一个落后村落的村民——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从作案凶器与罗祥甫颈部的伤痕来看,凶手是女性的可能性更大。
明恕问:“你说你以为詹环雄去了山那头,也就是邻国?他去那边干什么?”
“他就是从邻国过来的,他不是我们国家的人。”文黎说,“你们可能不了解这儿。茅一村一半常住人口都是邻国人,通婚自由,只要到蛇荼镇登个记就行了。我听说詹环雄出生在这边,但是父母都是邻国人,他前些年还在山那边打过仗,是个雇佣兵还是侦察兵,我不太清楚,总之……”
明恕眼神一定,“打过仗?侦察兵?”
文黎谨慎地点头:“邻国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武装,每隔几个月就要爆发一次小规模冲突,詹环雄还是个什么小头目,经常在村里吹嘘自己以前杀了多少人。蛇荼镇尚武,詹环雄虽然个头很小,身高才一米六,但他能打,家里收着一盒邻国的功勋章,所以在茅一村地位很高。对了,其实我来蛇荼镇之后,詹环雄就没有再打过仗了,因为柳奇城出台了一项政策,不允许邻国侦察兵入境定居。詹环雄不打仗后,就去邻国赌场给人打工,这笔收入让他成为茅一村的‘富贵人家’,先后娶了一个老婆,四个小妾。很多人巴不得把自家女儿嫁给他,因为他有钱、会打仗,和他攀上亲家有面子。”
徐椿听得咋舌,“这也太荒唐了吧?”
明恕立即道:“我们马上去蛇荼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