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一旁的女同事低声说:“算了算了,她在前面呢,小心听到。”
“听到怎么了?听到才好!”男同事越说声音越大,“艺术这碗饭没有天赋端不起来,有些人仗着自己勤奋努力,就在领导那儿多嘴,以前能让咱们全部门陪她待在这破楼里,现在又能让咱们一车人等她看‘风景’。那以后呢,还得等她干什么?我看她别叫沙春了,去改个名字,叫沙小公主!”
车上没有坐满,沙春一个人坐在双排座上,被男同事说得低下头,双手紧紧拽住了裙子。
大巴在雨幕中穿行,透过车窗往外看,只看得见白茫茫一片。
男同事喋喋不休,“看吧,下这么大的雨,桥上肯定堵车。要不是这女的犯病在下面待着不上来,拖拖拉拉,我们至于现在还没开出老文化区?出事儿都他妈赖她!”
“你少说几句!”女同事听不下去了,“下个雨而已,能出什么事儿?你少乌鸦嘴!”
更后一排的中年同事却附和男同事,“我也烦她老是打努力牌、勤奋牌。这算什么优点啊?一首曲子她练不好,当然得加班练。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咱们做民乐,天赋比勤奋重要多了。勤奋不是长处哈,是耻辱……”
沙春眼眶泛红,额发挡住了她的眉眼。大巴被堵在桥上时,她听着周围的议论,抬手抹了抹眼角。
在新楼里,民族乐器部分到了一整层楼,其中只有一半办公室面江。
沙春主攻古筝,分到了背江的练功房。她没说什么,只要没有外出表演的任务,就像以前一样第一个来上班,最后一个离开。
冬邺演艺集团不是大众认知里的娱乐公司,早前是政府单位,后来转型成了股份集团,事实上仍享有政府资源,垄断着冬邺市诸如话剧、演唱会、音乐会等演出活动的代理和宣传,油水非常丰厚。
集团内大部分职位是不对外招聘的,员工几乎都有“关系”。
对没有太大志向的人来说,在冬邺演艺集团工作等于端上了金饭碗——工作清闲,工资高,出差就是吃喝玩乐,全年免费看明星演唱会。
像沙春这样勤勤恳恳的人,在集团里算异类。
八月,民乐部接到了新的演出安排,一群人在演出厅排练到临近下班,效果仍然不理想。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沙春会建议加班。但今天,她什么都没说,收好自己的古筝,跟身边的同事说了声“辛苦了”,就快步离开演出厅。
那位曾经在大巴上骂过她的男同事惊讶道:“她就这么走了?她不加班了?”
“我听说沙春在外面的培训机构接了活儿,现在要赶去上课呢!”同主攻古筝的女同事说。
大伙儿都围了上来,一边收拾乐器一边闲聊。
“什么机构?咱们到手的工资不低吧,她为什么还要接活儿?”
“就那种伪国风小作坊啦,沙春在那儿教古筝琵琶葫芦丝,忽悠外行骗钱呗。”
“这能赚多少钱?她不至于吧?”
“谁知道呢?我还听说,沙春利用咱们的资源,和影视圈的人勾搭上了,这都拍好几个小短剧了!”
“她家里条件不差吧?”
“差什么啊。条件差能让她学那么多乐器?条件差能把她送到咱们部门来?”
“那她这是何苦?”
聊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只把沙春当做笑料。
夏天的晚霞将江水照成金红色,沙春骑着自行车在这道金红色边飞驰,身影逐渐在光辉中融化不见。
霞光褪尽时,黑夜悄然降临。
北城区,城外居。
警笛呼啸,半边天际闪烁着红蓝色的光芒,龌龊暗藏的温泉酒店偏门,一群衣着各异的人被成列押往警车。特警们荷枪实弹,三架直升机在夜空中盘旋,附近的几条路已经全部被封锁。
三天前,特警支队得到可靠线报——城外居将进行一场重磅交易,其幕后负责人可能亲自到场。
冬邺市警方早就盯死了城外居,无形的网张开,沉默地等到收网之时。
这次行动重要非凡,特警支队精英尽出,明恕带领的重案组也在侧翼出了一份力。
“小明!”陆雁舟将头盔摘下来,露出头皮上的一道伤,“这次谢了啊。”
“有什么好谢?”刑警很少有需要穿特战服的时候,明恕上车后将战术背心拆了下来,扔在座位上,皱眉问:“你脑袋怎么了?”
“没事儿。”陆雁舟说:“被弹片滋了一下。”
“操,这还叫没事?”明恕从座位底下找来医药箱,“你先没带头盔?那弹片怎么不直接给你钻进去呢?”
“兄弟命大啊。”陆雁舟笑两声,“队上有个新队员,头盔不知掉哪儿了,我就把我的给了他。”
明恕在特别行动队学过战场救护,看了看陆雁舟头上的伤,确定问题不大,于是一边处理一边揶揄:“你好意思说?你们那儿的新队员不都是你在带?出实战任务忘头盔,你这队长怎么教的?”
“嘶……”陆雁舟使劲掐自己大腿,“你他妈轻点儿!你他妈弄痛老子了我操!”
明恕心痛朋友,但手上不留情,该怎么上药还是怎么上,末了还往陆雁舟背上拍一巴掌,“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
陆雁舟没反应过来,“啊?哪句?你他妈弄痛老子了?”
车上别的队员啧啧笑起来。
明恕没好气道:“上一句!”
陆雁舟:“你他妈轻点儿?”
明恕一个冷眼刮去。
陆雁舟这才想起来,“哦,你说‘兄弟命大啊’。你兄弟命就是大啊,那弹片再偏一点就麻烦了。”
“别说这种话。”明恕叹息,“你是特警,面对毒贩、暴恐分子的时候不少,别他妈给自己贴这种标签。”
陆雁舟笑起来,“你说这个啊。嘿,小明,看不出来,你还真敏感,真贴心,知道担心你陆哥哥。”
“边儿去。”明恕将人推了一把,抱臂闭目养神。
从鲁昆开始的一系列案子刚解决,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来配合特警支队的行动,这场硬仗打下来,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
“对了,你上次交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陆雁舟说着转过身,“哟,睡着了?”
“没。”明恕声音有点嗡,“什么事?”
陆雁舟说:“就内迟小敏啊。”
明恕打起精神,“还是没消息?”
“嗯,消失得彻底,肯定不是一般的‘黑户’。”陆雁舟双手托着后脑,“肯定是个‘小鬼’了,而且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小鬼’。不过我想不明白,既然是训练有素的‘小鬼’,她接近李红梅的动机是什么?墓心的书是她拿给李红梅看的,她为什么会盯上李红梅?难道是想把李红梅拖入什么组织?可也没见她上心啊。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迟小敏也是霞犇村那案子的知情者,或者说受害人,她需要李红梅闹这一次,她在借刀复仇。”
“没有证据。”明恕说。
关于迟小敏这个人,明恕思考过的和陆雁舟相比只多不少,还和萧遇安讨论过几次,但都理不出什么头绪。
说她和李红梅的案子全无关联吧,她的言行其实影响了李红梅。但若要说她是李红梅犯案的重要一环,也说不大通。
而她的突然失踪也非常蹊跷。
明恕打开车窗吹风,越吹越觉得热。
当了多年刑警,他已经不怎么因嫌疑人和被害者说的话、做的事而情绪起伏,但这次情况特殊,一个李红梅,一个侯桨,一个罗祥甫,一个喻采心,其中的命运勾连让人唏嘘不已,细细想来,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喻采心那句“当他们杀死我时,他们感到恐惧吗”犹在耳边,而在这一刻,蛇荼镇上那些女人的希望也间接被抹杀。
文黎在蛇荼镇坚守了三年,坚信能够改变那里的现状,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三代。可得知罗祥甫遇害的真相,她很长时间毫无反应,最后轻轻道:“是我害了罗老师。”
离开冬邺市之前,文黎说,她不会再回蛇荼镇。
“我努力过了,全是遗憾。”
“如果我不那么努力,起码罗老师不会死。”
“我的努力换来了什么?”
“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是罪人。”
一扇文黎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推开一条缝的门,就这样被悄悄关上,就像从来没有打开过。
警车停在市局门口,明恕没跟陆雁舟去特警支队。他朝楼上看了看,萧遇安的办公室没开灯。
今晚的行动各部门联动,萧遇安这时说不定还在省厅。
明恕没打电话,也没独自回家,上楼换衣洗澡,收拾妥当后听见楼下传来喧哗,正想去看,发现手机响了起来。
“今晚不再睡办公室了吧?”萧遇安说。
明恕扫了眼周围,低声问:“哥,你在哪儿?”
“下来吧。”萧遇安说:“面馆门口等你。”
面馆指的是离市局五百来米的一个拉面店,萧遇安还没有调来冬邺市之前,就偶尔将车停在那里。
明恕收好东西,还拿了瓶饮料,从楼下一众特警兄弟中穿过,直奔面馆而去。
上车前,明恕将饮料喝完,捏着瓶子将自己扔进副驾里。
萧遇安正要发动车子,脖子就被明恕勾住了。
“哥。”
“嗯?”
“我明天休息是吗?”
“你接下去一周都可以休息,这阵子辛苦了。”
明恕半个身子已经斜到了萧遇安怀里,“那你亲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