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明恕道:“你这观察力和推理力,在重案组算不及格。”
舞台上轻快的欢呼传到后台时就像蒙上了一层水面、一张鼓面,变得沉闷繁重。
沙春将白色的演出服脱下来,换上亚麻衬衣与阔腿裤。
后台暂时只有她一个人,她弯下腰,将自己的个人物品整理好,赶在同事们回来之前,卸掉了脸上的妆容。
化的是舞台妆,在观众眼中像是淡妆,但其实一离开舞台,这妆容就显得特别夸张。
她一手卸妆棉一手卸妆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腕忽然一顿,两秒后轻轻叹了口气。
曾经她很喜欢参加谢幕,观众们的掌声是她最在乎的嘉奖。表演时她无暇看清他们的脸,只有谢幕时能好好看一下这些欣赏她的演出,给予她掌声的人。
但她的同事们有意无意地疏远她,甚至是排挤她。谢幕时她总是独自站着,没有人愿意靠近她。
这种情况在今年变得越发严重。
而回到后台,她的处境也相当糟糕。
渐渐地,她不再参与谢幕,演出一结束,就赶紧卸妆、收拾。在同事们陆陆续续回来之前,她已经背上包,准备离开。
在市内演出就有这点好处——交通四通八达,不用和大家一同乘集团派的大巴。
“沙春又收拾好了?”一人说:“我衣服都没换呢,她怎么那么快?”
“她不参加谢幕的,你不知道?”一人讥讽地笑了笑,“人家和我们不一样,她得赶时间啊,说不定这还得赶去哪里表演呢。”
“这都几点了?咋不把她累死呢?”
“人家‘劳模’和我们境界不一样哈,快卸妆快卸妆,一会儿吃麻小去!”
“不好吧,‘劳模’去工作,我们去吃麻小?”
“嘿!你还演上了?”
“哈哈哈哈……”
悄声关上门,也把笑声与光亮关在身后。沙春在门外短暂地站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迈步向剧场外走去。
冬邺演艺集团的新楼盖得快,员工也搬得快,一方面是老楼的购买者催着腾地方,一方面是大部分员工自己也想赶紧搬去滨江新楼。
这就造成了一些隐性问题,比如安保、保洁没跟上,交通也是老大难。
老楼在冬邺市过去的市中心,乘车难,开车也难,唯一的好处是员工们不管从城市的哪个角落出发,抵达老楼的直线距离都不会太远。
新楼就不一样了,它环境清幽、面积广大,可它位于南城区南部,远离城市中心,地铁暂时无法到达,公交班次非常少。
为了方便员工上下班,演艺集团每天都安排大巴往返于新楼和市中心的重要交通站点,还给予开车的员工一定的油费补偿。
不过这并不能彻底解决交通问题。
员工们喜欢抱怨每天上下班不方便,但几乎没有人提到安保的疏漏。
南城区南部实际上已经是城市边缘地带,南城区政府前几年专门在这儿划了个科技文化发展区,高调吸引开发者。
但大多数卖出去的地到现在还荒着,演艺集团新楼周围有在建的商业中心,也有尚未动工的荒地。这一片未来十年肯定会成为南城区的新中心,但现在的事实却是,它人烟稀少。
就连演艺集团买的这块地,都只开发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的用途,部分高层打算继续盖房,将来作为写字楼租出去,部分高层希望建剧院,理由是演出市场还会扩大,集团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剧院。
两派争执不下,地就只能空着,既不能搞建设,也不能搞绿化,平时没人往那荒地上去,就连保安都不会骑车去巡逻。
预演之后,乐队放了两天假,再次开工时,大家发现“劳模”沙春没有出现。
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沙春就连身体突发不适,都不会请假,更不会不打招呼就旷工。
但没有人愿意给沙春打电话。
这天直到下午快下班,民乐部的副主任韩茗茗来通知正式演出的注意事项,才忽然问道:“沙春呢?”
“她今天没来。”有人回答。
“请假了吗?”韩茗茗问。
众人的声音稀稀拉拉,“没有。”
韩茗茗拿出手机,拨号之前问:“有人给她打过电话吗?”
大家就笑,笑声中夹杂着一句轻蔑的——“谁要给她打电话啊?我们不配叫‘劳模’来上班。”
韩茗茗抱臂在演出厅踱步,手机里传来冷冰冰的机械女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怎么会关机?”韩茗茗皱眉自语。
夏天天气说变就变,闷雷炸响,雨水像冰雹一般砸向窗玻璃。
“糟了,这么大的雨,待会儿路上肯定得堵死。”
“‘劳模’真有先见之明,早知道我今天也请假了。”
暴雨越下越大,江水变得浑浊,而演艺集团园区里的一个池塘也开始涨水。
转眼已经到了下班时间,由于雨势太大,大巴冒然上路容易出事,所以集团后勤部门临时决定大巴暂不发车。
自己开车的员工也不想这个时候上路,于是绝大多数员工都留在办公室里。
快七点时,雨下得更大,江水溢了出来,更糟糕的是池塘的水正涌向车库。
为数不多的保安、保洁被叫去搬沙袋,但堆沙袋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池水蔓延的速度。后勤部门报告给集团高层,上面立即叫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下去搬沙袋。
“真他妈倒了血霉!”
“凭什么让我们搬沙袋?”
“沙春运气太好了,唯一一次旷工就避开了这种事!”
所有人都心怀怨气,却又不得不在暴雨中搬沙袋。忽然,宣发部新来的员工刘佳脚下一滑,摔进了一个满是泥水的深坑中,登时吓得惊声尖叫。
大家合力将她拉起来,她惊魂未定,哆嗦着道:“我刚才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那就一土坑,估计是被雨水给冲垮的,能有什么东西?”
“不是,我摸着觉得不对劲啊!”
刘佳不是那种喜欢耍滑头的员工,入职后一直踏实敬业,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几个陪着她的同事立即叫来保安,大家合力将阻碍视线的泥水舀出去。
视野渐渐清晰,出现在坑底的,是一条被泥土压住一半的腿。
第44章 无休(04)
池塘里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漫向不远处的车库,但没有人还有心思往池塘边堆沙袋。
最早发现肢体的员工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刘佳惨白着一张脸跌坐在地上,被两名男同事扶走。
雨好像已经下透,雨势正在变小。
但稀稀落落的雨点仍旧冲刷着土坑,浊黄色的污水再次将那截小腿淹没。
有人报警了,警察不久后就将赶到现场。
发生了这样的事,很多人都懵了,后勤部门忘了安排大巴,自己开车的员工也忘了取车离开,大家都退到新楼的遮雨处,远远地向土坑张望,然后议论纷纷。
“怎么会有死人啊?埋在那种地方,也太吓人了吧!”
“对啊,我还经常去池塘边散步呢!”
“是以前埋的吗?到底是谁?会不会是建筑工人?我听说工地经常出事。”
“宣发部的人看清楚了,那条腿还没有烂,应该是才死的。咱这楼都建好半年了,不可能是建筑工人。”
“天哪,那不就是在这儿上班的人?哪个部门有失踪的人吗?”
韩茗茗心中突然有了极不好的感觉,再次给沙春拨去电话,仍然是关机状态。
刚才她也在楼下搬沙袋,此时全身都湿了,看上去焦急又狼狈。
她的身后,民乐部的大部分员工都安静了下来。
这群人平时最爱闹腾,很少有集体沉默的时候。
“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是……”杨雁声音压得极低,伸手扯了扯冉合的衣袖。
冉合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不知道,别乱说。一会儿警察就来了。”
“但沙春今天没来,韩主任打不通她的电话。”杨雁说:“这也太巧了吧?”
冉合望向户外,警车已经到了,红蓝色的光莫名刺眼,一道警戒线将尚在池塘附近的员工隔开,几名提着工具箱的警员跑向土坑。
“挖出来就知道了。”冉合回头对杨雁说。
“挖出来不会让咱们去认尸吧?”杨雁惊恐道:“我可不想去看!”
“嘘!”冉合突然掐了杨雁一把,“过来,听我说。”
杨雁揉着被掐痛的地方,“干嘛?”
冉合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是沙春,咱们可能会有麻烦。”
杨雁不解:“为什么啊?关我们什么事?”
冉合回头看了看,民乐部的其他同事都在以很小的声音交头接耳,“我们欺负过沙春。”
杨雁睁大双眼,“你搞错了吧?我没有,是你经常骂沙春!”
“你难道没有附和?”冉合咬牙,“行了,听我说。如果不是沙春,那一切都好说,但如果是,警察肯定会把我们整个部门找去调查。一人一个房间,想彼此通气都不可能。到时候肯定有人说我和沙春有矛盾,你也脱不了关系。”
杨雁脸都白了,“我……可我没有杀人啊!”
“我知道!”冉合说:“但到时候警察查出我们欺负沙春,在集团里一传十十传百,别人怎么看我们?”
演艺集团这种地方,业务可以不过关,能力可以不到位,但表面人品不能差。
沙春没出事,被针对得再厉害都不会有人说什么,听者说不定还会调侃一句——这就是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