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狂
于孝诚越说声音越低,像没有底气,明恕提醒道:“大声点儿。”
“啊?哦。”于孝诚紧张地挺直脊背,“我只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就想找个最好的老师,什么乐器无所谓,但效率一定要高。他们就给我推荐了沙春,说是专业古筝老师,‘蒹葭白露’最厉害的一位。”
明恕问:“‘他们’是谁?”
“是‘她’,不是‘他们’,我习惯这么说。”于孝诚纠正道:“就是那个前台接待。”
明恕想起来了,是头一回去“蒹葭白露”遇到的那位傻白甜接待,伍彤。
“沙春确实很好,她得知我是九中的复读生后,问了我很多学习上的事。”于孝诚说:“我当时不知道她的打算,她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明恕说:“所以她渐渐摸清楚,你非常努力。”
于孝诚点了好几下头,“她开导过我,我很感谢她。但是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后,她就……”
说到这里,于孝诚好似陷入了极度的痛楚中,脸埋进手掌里,肩背肉眼可见地颤抖。
记录员看了看明恕,明恕不做声。
“我的分数上不了京政法,志愿如果填差一些的学校,当然能上,但我复读就是为了京政法,去其他学校的话,复读就没有意义了。”于孝诚说:“我不甘心。”
明恕早就知道结果——于孝诚在明知自己上不了京政法的情况下仍旧填报了京政法,最终落榜。
“沙春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你灌输她的思想?”明恕问:“你还记得你们的对话吗?”
于孝诚的反应不太干脆,“那是我最消沉的时候,一方面我决定再次复读,一方面又不知道如果复读还是失败了,我该怎么办。沙春,沙春她给了我很沉重的打击。”
“她怎么打击你?”
“她讲了她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我发现,发现……”于孝诚像个差点溺水的人,急促地吸气,“她过去的经历和我现在太像。”
沙春的母亲曾说,沙春从小就极其努力,但因为不聪明,缺乏天赋或者说悟性,成绩始终徘徊在中游。
“沙春告诉我,我们这样天资愚钝的人,努力是白费力气,越是努力,就越是发现自己比不上别人,不努力的话,还可以宽慰自己‘我只是懒,不是笨’。”于孝诚压抑道:“她说,我们就是笨!她还说,我现在没有踏入社会,不知道这个社会多么瞧不起勤奋却平庸的人。有天赋的人努力,别人都夸‘聪明还这么努力,活该成功’,没天赋的人努力,被嘲笑为‘没本事的人就只会用勤奋来找存在感’!”
“他……”方远航不在审讯室里,但隔着显示屏,也能感受到于孝诚爆发出的绝望,皱眉道:“他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难受?”
艺术楼的线索是周愿发现的,此时周愿也盯着监控。
片刻,周愿用很小的声音道:“我理解他,因为我也是个没有什么天赋,却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的人。”
于孝诚接着道:“沙春说,她了解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她的过去,她拼了那么多年,越拼越绝望,我也会和她一样……”
“她说,我们这些人,不该再白费力气,我们越是努力,就越是别人眼中的笑话。”于孝诚扬起面,不让眼中的泪水掉出来,声音出现轻微哽咽,“她问我,为什么别人轻轻松松就能考上首都那两所最好的大学,而我念了两年高三,都考不上京政法?除了承认自己平庸,我还能说什么?”
“于是她问你,想不想摆脱平庸?想不想受到瞩目?想不想从这种无望的拼命中解脱?”明恕目光锐利似刃,“当努力成为别人的笑柄,不如热闹地了断这一切。”
于孝诚惊讶地看着明恕,喉结几番滚动。
明恕说:“她是这样对你说?”
几分钟后,于孝诚说:“是类似的意思,她说我们这样的人应该抱团互助,共同对抗这个对‘平庸努力者’充满恶意的世界。”
“抱团?”明恕问:“你知道她的伙伴?”
于孝诚点头,“沙春希望我帮忙杀死她,就像她帮助她的‘朋友’。”
方远航激动道:“来了!”
明恕问:“哪个‘朋友’?”
于孝诚再次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明恕说:“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有必要隐瞒?”
于孝诚赶紧道:“我,我不是要隐瞒,是真的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沙春只跟我说,那人和我俩一样,努力了半辈子,到了四十多岁才终于想明白,努力是努力者的耻辱。”
明恕一字一顿,“努力,是努力者的耻辱。”
努力本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勤奋是可贵的品质。
但在巫震、沙春、于孝诚身上,努力却成了耻辱。
于孝诚苦笑着摇了摇头,“沙春说我还没有出社会,所以不明白社会上对我们这种人的恶意和鄙夷,其实我怎么不明白?我是以全县前十的成绩考到九中,我那时还挺膨胀,但是开学第一周的摸底考试就把我打懵了,我考了全班倒数……我才知道,班里全是尖子生,我这个全县前十和他们相比,根本屁都不是。”
“所以在摸底考试之后,你拒绝了所有活动,潜心学习。”明恕说:“你几乎从集体中脱离出来。”
“我没有办法。”于孝诚不住地摇头,“我也想去踢足球打篮球,我也想周末去网吧玩游戏,我也想在集体活动里给班上争光——争光的男同学周围总是围着很多女同学。但我不行,如果我不把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我就是倒数,真的,你别不信。”
明恕叹了口气,“我信。”
于孝诚神情越发痛苦,“我只有努力到极点,才能将成绩维持在中流。可那些比我聪明的人,跟女同学约会,参加运动会,上课还睡觉呢,都能考进年级前二十。我真的……很羡慕他们。”
监控旁,周愿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我的老师迂回地告诉我,高中三年学习不是全部,还是应当适当参加活动;我的同学叫我‘勤奋诚’,因为除了睡觉,我什么时候都在学习——连吃饭都在练英语听力。”于孝诚说:“我知道他们都挺瞧不起我,那些劝我放松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一旦放松,就会成为倒数。”
方远航注意到周愿的反应,“喂,你怎么了?被他带进去了?”
周愿脸色轻微泛白,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摇头,“你听于孝诚说这些,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方远航想了下,“有点儿难过,但不至于受到影响。”
周愿按了按太阳穴,“你和他没有共同的经历与体会,所以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有。”
方远航受到启发,自语道:“所以他们很容易就能互相影响。”
“我能感到他们的恶意。”于孝诚垂着头说,“他们瞧不起我的努力,尤其是在月考成绩出来时,我经常听到别人说——于孝诚那么努力考得也不如谁谁好。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同类’能够理解。沙春杀掉的人是个编剧,哪个编剧我不知道,我没有时间看电视剧。”
明恕说:“她连这都告诉你了。”
“想向我证明,我努力真的不会有出路吧。”于孝诚情绪低落,“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
“你拒绝了她?”
“我做不到,她让我杀死她,再将我们的痛苦告诉下一个人,请那人来帮我了结,可我还想活下去!”
明恕问:“沙春去九中找你,是为了劝你回头?”
“是。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所以和她去了艺术楼。”于孝诚说:“那次我彻底和她说清楚了,这事我不参加,我要准备高考,请她别再来打搅我。”
明恕半分钟没说话,忽然道:“不可能。”
于孝诚一惊,“什么?”
“沙春连杀害过一位编剧的事都告诉你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明恕说:“你们已经在一条船上,她告诉你编剧的事,不是为了进一步说服你,而是让你再也下不了船。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帮沙春!”
于孝诚张开嘴,瞳孔急速缩小。
明恕逼问:“8月23号晚上,你在哪里?”
于孝诚在短暂的僵硬之后,以极缓的频率伏在审讯桌上。
不久,沉闷的声音从他双臂间传来,“沙春说,我至少应该帮她一个忙。我那时根本不知道,她是在害我……”
明恕问:“什么忙?”
“她说她已经找到愿意帮助她的人了,很快她就将解脱。”于孝诚说:“她爱她的双手,所以想将双手留在心中最干净的地方。”
“最干净的地方?”明恕说:“学校?”
于孝诚说:“嗯,我只能帮她,我还有不到一年就又要参加高考了,不能再受干扰。她和我说好了,只要答应这件事,我们就两清。”
方远航怒道:“撒谎!”
“23号,我在江南剧院见过沙春,她就要解脱了,说想和我见面。”于孝诚说:“她忽然变得很温柔,拍了我的肩膀,说我想努力就去努力吧,但一定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看着她上车,觉得很茫然,不想回家,也不想复习,想起我那些一到周末就打游戏的同学,忽然很想试试打游戏是什么感觉。”
明恕说:“你去了网吧?哪个网吧?”
“九中附近的一个网吧,名字我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