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错
屏幕上是正在给某个女粉丝画眉毛的,一头罕见白毛的隋轻驰。
傅错看着隋轻驰披着一件长睡衣杵在电视前的背影,电视里二十一岁的隋轻驰正给粉丝描着眉,女生说了声:“有点疼。”
隋轻驰没理她。
主持人见女生都痛到皱眉了,提醒隋轻驰:“她说有点疼,你画太重了隋轻驰。”
隋轻驰又画了几笔收了手,他站起来时粉丝还抬头看向他,目光又像是终于解脱,又像是十分不舍,哪知隋轻驰转身把笔放回去时闷声闷气丢下一句:“豆腐做的吗……”
傅错觉得这句话隋轻驰可能只是自己在吐槽,却忘了身上别着麦,那声音清楚地传了出来,全场都听见了,女粉丝的表情看着委屈极了。
主持人马上圆场了几句,白毛的隋轻驰走到场边坐下,好像眼前这一幕和自己没关系。
傅错看着这样的隋轻驰,他身上的格格不入太明显了,难怪一直以来被那么多人骂他摆黑脸和耍大牌。
隋轻驰也看着电视里的自己,分明是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却还觉得是对方矫情,不但如此,那眉毛描出来主持人都笑翻了,说他描得像男生的眉毛,女粉丝自己看了镜子也很受伤地捂住了脸。
主持人转头问隋轻驰:“你不觉得画得像男生的眉毛吗?”
隋轻驰看着电视里这一幕,闭了下眼。那天他当场就不是很高兴,给粉丝发福利没得到夸奖就算了,还要被挖伤疤。
就听见屏幕里的隋轻驰说了一句:“哪里像了?”
主持人把粉丝的椅子转向舞台正前方,让现场所有观众一起评判:“你们说这像不像男生的眉毛?”
旁边一位女艺人也说:“其实要是以男生的标准看这眉型是好看的,但以女生的标准看真的不好看啊……”
几乎全场一边倒的负评,主持人转向隋轻驰,意思是“你看”。
隋轻驰依然说:“我觉得不像。”
明明这么没有说服力,就是在嘴硬而已,但是他冷冰冰地一开口,全场还是很神奇地被他说静了一拍。
哪里像了?不知道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根本一点都不像。
不像他心目中那个剑眉星目的男生。
隋轻驰回头看向傅错,带着难言的苦涩慢慢走到他旁边坐下,希望他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察觉。电视里的隋轻驰还摆着一张臭脸,他都恨不能冲进去让自己振作一点。
“你要看我就陪你看吧,”隋轻驰说,“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在节目上说过各种弱智发言,听到什么都别奇怪。”
上节目弹吉他,被嘉宾问你这个拨奏的手势跟谁学的,我说石头哥,采访时让我谈自己的初恋,我说我没谈过恋爱,我说我吉他是自学的,我不许他们问关于乐队的问题,我说CTR从小就是我的志向,我说我唱Viva Vida是歌迷要求的,我说我对Coldpy的歌不熟……
每次录完节目我都很后悔当时不过脑子就说出那些话,事后想让节目组剪掉,但又找不到理由和借口,担心被你看到,后来又意识到你可能根本就不会看,又不知道究竟是该庆幸还是更加难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写歌,录音,遛狗,做爱,聊音乐,看电影……可以好多天待在别墅里哪里也不去,这儿就好像变成了世外桃源。某一天早上,傅错被狗东西叫醒,天还没全亮,就感觉眼皮上湿漉漉的,一睁开眼,大狗的黑色鼻子就凑在眼前,狗东西往后可怜兮兮地蹲在床边,他还有些困,便又转身想继续睡,狗子又上前拿鼻子轻轻拱他,傅错没办法,只得撑起来,披上一件衣服下了床,跟在狗东西后面。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手臂压在被子外趴睡着的隋轻驰,又低头看了眼狗东西,低声道:“你怎么不去叫他啊?”
狗东西把他领到楼下,他才看见原来是自动喂食器里没狗粮了。
叹了口气,他给喂食器里装好狗粮,狗子立刻埋头狼吞虎咽起来。
喂了狗,自己也吃了药,靶向药物都是进口药,吃了不到两个月,已经花去好几万,但是值得,至少让他这两个月过得还算体面,但两个月大约也是体面的极限了吧。药他都装在维生素B的瓶子里,有时连他自己都会觉得仿佛是真的在吃维B,像个养身朋克人。
一醒过来似乎就睡不着了,他干脆上楼换了衣服,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听见外面有声音,隋轻驰在床上翻了个身,慢吞吞地坐起来,抓着一头蓬松的头发,眯着眼瞅着窗外:“还早啊……”
然后就屈着一条腿猫着背坐床上发起呆来。
“喂食器里没狗粮了,”傅错在卫生间里说,“隋轻驰,你连狗都照顾不好,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隋轻驰掀开被子,起身套好长裤,低垂着脖子系着腰绳,说:“干嘛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怎么见得你就死在我前面?”
“我比你大两岁,大概率上会比你早死。”
隋轻驰走进洗手间,说:“不会的。”
傅错感到隋轻驰从身后经过,从后面拍了下他的腰,轻轻揉了揉。
他看着隋轻驰绕过自己走到洗手台前刷牙,镜子上因为他之前刚洗过脸还有一层水汽,隋轻驰咬着牙刷,拿手抹了一下,明净的镜面上立刻映出两人清晰的面孔。
傅错看着镜子,镜面上是隋轻驰手掌滑过的痕迹,来自摇滚乐队主唱潇洒的一抹,其中有一条细细的痕迹和别处不同,那是戒指滑过的地方。
他喜欢看隋轻驰刚起床时很天然甚至有点杂乱的样子,支配他头发的不再是上舞台前做的造型,而是自十六岁起就没见变过的头发旋,他每次趁隋轻驰躺着的时候揉他的头发,它们都会在被他的手拨开后又纷纷回归它们经年累月长成的方向。
隋轻驰眉毛的边缘也没有再整齐得像勾出来的,又恢复了他熟悉的厚度,配着那双神采夺目的眼睛,是有一点点凶,但也有一种野性的美。
傅错禁不住问:“你这么自信会死在我前头?”
“我也不会死在你前头。”隋轻驰放下牙刷,又打开水,弯腰捧着水洗脸。
傅错看着隋轻驰光裸的后背,漂亮的脊椎优雅地弯曲着,支撑着这具充满生命力的身体。
“……你是说我们要一起死吗?”他问。
“你先死我就陪你死。”隋轻驰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眼睫和眉毛上挂满水,像刚从母胎中诞生的生命,那么鲜活却说着毫不珍惜自己的话。
傅错心中陡然一沉:“你认真的?”
隋轻驰站直身,拧上水,从旁边拿下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你也说过,我死了你就陪我死,你不是认真的吗?”
傅错语塞:“那当然是玩笑话,生活这么美好,我舍不得为了你殉情。”
隋轻驰擦下巴的动作顿了一下,片刻后把毛巾扔在了一旁,说:“好吧。”
“好吧什么?”
“你舍不得,我舍得。”隋轻驰走到他面前,偏头便吻他。
傅错觉得自己在被一个美丽的疯子吻着,他很想听隋轻驰接下来就说“我开玩笑的”,但他好像永远等不到这句话,有些焦虑地推了下隋轻驰:“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爱情,殉情这种事傻子才会做……”
那吻还是执着地向他压来,隋轻驰的眼睛被湿润的睫毛压着,像是大雨后懵懂的动物的眼睛。
“隋轻驰,”傅错艰难地出声,“你死了我不会陪你的,我说真的……”
“我知道。”隋轻驰把他抵在洗手台上,下巴往上抬了几分,随即吻在他鼻尖,“我死了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了,你陪不陪我无所谓,你就好好地活着吧……”
傅错痛苦地闭上眼,和隋轻驰接吻的感觉永远那么强烈,像野兽舔舐猎物发出的水声,激烈时他能感到隋轻驰高挺的鼻尖压在他脸颊上,像在刻骨用力地嗅他。
他抬手环住隋轻驰的身体,又感动得想哭,又绝望得想哭。
第九十一章
傅错睁开眼,来自窗外浅蓝色的光填满了这间卧室。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整夜地失眠了。人真的是奇怪的动物,说好两个月的期限,身体在那一刻似乎也听懂了,这两个月的每一天,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为他燃烧,两个月的期限终于要到了,它们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燃烧的力量在飞一般地褪去,仿佛是在提醒他,可以做最后的道别了。
可他没有准备好。
窗帘很薄,光很黯,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裹在雾里,大片的山林包围着他们,听不见一丝城市的喧嚣。住在这里的两个月,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每一天都是一样的,这儿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他和隋轻驰像永远都不会老一样写着歌,做着爱。
唯一提醒他时间的,是瓶子里的药,是刚好两个月的分量,所以药吃完了,时间就到了。
他转头看着隋轻驰,永远要趴着睡的西风的主唱,已经这样看着他许多个夜晚,更多个清晨,还是觉得遗憾,错过的那些时光,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这一天,当他下楼,再次打开药瓶时,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隋轻驰醒来时床边空着,但卧室的门敞着,他能听到从楼下传来的木吉他声,熟悉的和弦,却是有些悲伤的旋律,他翻了个身,裹着被子仰躺在床上,抬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静静地听着。
曲调虽然悲伤,但那里面有很多他熟悉的东西,苦味,甜味,风,和飞逝的时光。
下楼时,傅错抱着木吉他坐在沙发上,他面前的茶几上是写完的六线谱,压在一只药瓶下。
隋轻驰走过去拿起谱子,发现瓶子空了。傅错放下吉他,说:“我的维生素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