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那时的他脆弱又坚韧,却远没有后来的强大自信,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不在委曲求全,总是被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便像现在。
“你这不是招我心疼吗?”庄奕翻出袖口柔软的内衬,给他轻轻擦拭脸颊,“都哭成小花猫了。”
寻聿明甚至没有呜咽, 眼泪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滴两滴从他盛不住的眼窝里淌出来, 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我没有哭。”他还不肯承认, 幸而树下阴影遮着脸,否则谎言定会被当场揭穿。
庄奕卷起自己沁湿的袖子,拥住他笑了笑:“嗯,我们小耳朵才没哭, 是天上下雨来着。”
寻聿明弯弯嘴角, 靠在他肩上,心里那点压不下的不甘平息了些许,怔怔望着枯黄树叶不做声。庄奕双臂拢着他, 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来回来去地摇晃。
“明明呀明明,我的耳朵宝宝。”他低低的声音喃喃不休,“谁欺负了我的明明,哥哥一定打他。”
寻聿明趴在他身上,闷闷的鼻音“嗯”了一声,“可是……我好难受。”
他真的好难受,就像亲眼目睹美梦破碎,就像心心念念得到后又失去,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生生夺去,终于拿回来却要被千夫所指德不配位。
自从得奖后,他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多少人当着面对他恭维赞美,背后里却戳着他的脊梁骨酸一句“不过是运气好”。
天长日久,连他自己都几乎信了。他有多渴望、多迫切证明自己,就有多不甘、多委屈,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都是徒劳。
安格斯夺走的不是他努力多年的研究成果,而是他的自信、他的光芒、他的荣耀、他所有赖以为生的氧气。最可笑的是,他竟还对强盗感恩戴德那么多年。
他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寻聿明忽然觉得自己好累,他从出生起就被抛进命运的洪流,在浪潮中反复挣扎呛水,数度险些淹死,又数度缓过一口气。好不容易在暗涌的裹挟拍打中学会逆流而上,苦苦行舟许多年,最后却什么也不剩,一个浪头过来,又要从头开始。
可他已经筋疲力尽,努力不动了。
庄奕真的是后悔,如果当初他能强硬一点,不要脸一点,没那么体贴,没那么故作潇洒,或许就能强留寻聿明在身边,或许他就不会被人食肉寝皮,压榨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不仅后悔,他更恨,恨命运的嘲笑与捉弄,恨安格斯的无耻与嫉妒,恨自己曾经久久不肯释然,每天都怨着寻聿明。
“明明。”他闭上眼睛,眉头带着熨不平的褶皱,大手一下下在寻聿明单薄的背心上摩挲,“你信我,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绝不让他好过。好不好?”
“不好!”寻聿明突然推开他的怀抱,两手捧着他脸颊,与自己面对面地凝视,“我不要让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只要……”
只要好好地待在那里,等着自己来爱护就好,就让他很满足。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庄奕低头亲吻他眉弯,“你什么都不用怕,也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我会帮你出气,帮你取回你应得的东西,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最棒的。”
“你想做什么?”他说的这些事,哪一件做起来都难如登天,他能怎么做呢。
“要做的有很多。”庄奕笑笑,握住他按在自己颊边的手,牵着他向汽车走去,“我们慢慢来,不着急,你还有的是时间。”
但安格斯没有,他已在暮年,朝不保夕。寻聿明的路还长,还有无数机会和璀璨的未来,安格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那样妒恨自己亲手提拔出来的天才。
有些东西太美、太耀眼,见过才知望尘莫及,自惭形秽,只好毁去。
庄奕拉开副驾驶的门,左手伸在车顶将他送进去,“现在,我们先回家。”给他系上安全带,回到驾驶室发动车子,“你还没吃晚饭。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此刻他便是想吃人肉,庄奕也舍得剜心给他尝。
可寻聿明却不想吃,他什么都不想吃,毫无胃口,只是怕庄奕担心,随口说:“回家吃泡面吧。”
“那怎么行?”庄奕不肯,调转方向上了高架桥,一路风驰电掣向市中心开去。
经过刚才在机场这么一闹,安格斯被他打进医院没走成,庄奕怕他回去撞见尴尬,因此刻意避开西湾医院,绕远路去了一家自己偶尔会去的小店。
寻聿明见他开着车穿过三门町北面的大街,左拐右绕,停在了一家7/11前面,不由得问:“吃便利店吗?”
何必大费周章跑过来,回家吃泡面还不是一样,况且他们小区山脚和山顶都有同款便利店。
“当然不是。”庄奕临时将车停在路边,搂着他肩膀走进店里。
寻聿明随他穿过两排卖零食的货架,停在油盐酱醋前面,问他:“到底买什么?”
“这个。”庄奕拿起一小罐食用盐,冲他绽开两只酒窝,“再去买点零食,你不是很喜欢吃那种会拉丝的夹心饼干吗?”
医生们平时工作忙,遇见手术日连续在岗三十几个小时都不足为奇,平时吃饭争分夺秒,遇见紧急病患,落下一两顿也很正常。
寻聿明偶尔饿极了会胃疼,他从前以为自己活不长,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因此胃疼倒不要紧,麻烦的是一疼起来就严重影响生产力,做什么都没力气。
所以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随身带零食的习惯,每每路过便利店都进去买点小饼干、小坚果,以备不时之需。上次他买了两袋夹心饼拿去办公室充饥,没想到味道出奇的好,回去跟庄奕夸了几句。
庄奕留神记着,现下想起来,拉着他到进口食品区,吩咐他:“再拿两袋。”
寻聿明觉得他今晚很孩子气,摸摸自己咧着的嘴角,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那我要多拿几袋,你付钱。”他拿起三大包,走到收银台扫码。
庄奕看见旁边有卖关东煮和烤香肠,还有玉米、煮蛋和卤肉包,又跟服务员一样要了两个,“拿回去,给你明早吃。”
服务员给他一只牛皮纸袋,庄奕抱在怀里,牵着寻聿明的手走出便利店,步行向前去。
寻聿明一面吃烤肠,一面问:“去哪儿啊,车不要了吗?”
“吃饭去。”庄奕平时将生活与工作安排得非常平衡,从不像寻聿明那样没日没夜地役使自己,闲暇时他的兴趣爱好也多,没事做就开着车和迟归到处找味道好的餐馆。
迟归是为着偷师,他只为有趣。
便利店前面有家小小窄窄的门脸,庄奕领他进去,坐到靠墙的卡座上,招呼服务员给他们上菜。寻聿明悄悄看一眼菜单,问他:“吃火锅啊?”
这么晚特地跑来吃炭炉火锅,也够庄奕的。
老板给他们端来一只铜炉,在中间的筒子里加点碳,又端了几盘菜上来。
庄奕拆开餐具的塑料包装,用高沫冲的热茶给他烫碗碟,“这不是火锅,都是散养的走地鸡,你尝尝。”
铜锅里堆着满满一圈鸡肉,碍着他胃不好,庄奕也没敢点太辣的,只一点点花椒和红油调味,但有八爪鱼和牛肉丸,再加上鸡骨一炖,汤底倒很鲜美。
他打开刚买的盐罐子,撒了些盐进去,“这厨师味觉退化得厉害,从来不放盐,但手艺还在。”
桌上还有刚烙出来的香蕉飞饼,庄奕又推给他说:“趁热吃酥,等下凉了不好吃。”
寻聿明咬了一口,果然又酥又香甜,吃完肉再涮菜,也很有火锅的意思。
二人从店里出来时都快十点了,庄奕让他在门口候着,自己去开车。等回到家,寻聿明歪在座椅里,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
庄奕开到车库,拉下电闸,抱着他进门上楼去卧室,搁到床上时,寻聿明便朦朦胧胧地醒了,口里兀自咕哝:“不行,我还没……洗澡,刷牙。”
“乖,今晚不洗了。”他下午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又深受安格斯的打击,好容易困倦上头,一洗澡又要睡不着胡思乱想。“先睡觉,明早再洗。”
“那不行,我外公说……”说字后面没讲完,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庄奕忍俊不禁,脱掉他的切尔西靴和灰色格子裤,又去翻他的宝蓝色喀什米尔。
毛衣擦过头顶起了静电,他的几根半卷不卷的头发飘起来,寻聿明咂巴着嘴,挠了挠自己奶酪似的脸蛋。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线衣,看上去有点单瘦,庄奕涮了块毛巾来给他擦脸,叫他醒过来漱漱口,然后帮他换上了小熊睡衣。
寻聿明看着他忙进忙出,揉着眼睛说:“我该帮你做这些事。”
说好的,他要好好疼爱庄奕。
“那明天你再给我做。”庄奕径自去浴室洗漱。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柔和的月光渗漏进来。寻聿明方才困得不省人事,漱完口、换完睡衣,黑暗中反而精神起来。
听着里面“哗啦啦”的声音,他想象着那些画面,心里慢慢长出一只触角,挠得人直痒痒。
他掀开被子看看,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嘀咕:“旁小叶前与前回,运动中枢四六区;旁小叶后与后回,感觉中枢一二三;对侧管理要记牢,倒立人影需知道;听中枢在颞横回,四十一二两区域……”
背了几句大脑皮质功能定位的记忆歌诀,心口还是热热的,他拉拉领子,又自言自语地默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没卵用。
寻聿明气咻咻掀开被子,鼓足勇气,光着脚走进了浴室。
庄奕刚关上花洒,便见他拉开玻璃门进来,望着自己咽了咽喉咙:“我也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