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他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才能把寻聿明孤独的内心填满,让他真正活起来。他又要用多少爱意,才能让一个在外冷冷淡淡的人,回到家对着他撅着嘴喊哥哥。
庄奕不仅不觉得异常,还隐隐地得意。
寻聿明却不这样想:“不是这回事,我不是只对你这样,也不只是撒娇这么简单。我觉得我脾气越来越冲了,说话、做事自己都不过脑子,一惊一乍的,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有时他事后想想,都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堪回首,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说的话,做的事,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遇见烦心事,他在外面压抑着,看见庄奕就忍不住委屈想哭。
以前也会这样,庄奕是他可以敞开心扉倾诉的人,心里难过就想告诉他,跟他诉苦,让他心疼自己。可与现在不同的是,他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也不会这么频繁,为一点小事多生抱怨。
他也曾是个豁达的人。
除了脾气心情的变化,他的视力也一天比一天差,最近戴着眼镜还觉得视物模糊,时常下意识地眯眼睛。上次庄奕让他体检时好好测测视力,检查结果发现,眼压正常,眼底也没有病变。
可他生活习惯一如既往,不常看电子屏幕,看书甚至比以前还少,怎么会视力下降呢?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一个如此谨慎、敬业的人,工作以来从未犯过低级错误,今天居然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手颤抖了。
他那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竟不自禁地颤抖。
寻聿明惕然心惊,连自己的眼泪流下来,都毫无察觉。一个人的眼泪,怎么会在没有情绪波动的情况下,控制不住向外流呢?
他站在走廊里,脑海中一遍遍过着这些怀疑,一幕幕回想着自己的变化,所有问题都是单纯一句“爱情使然”难以搪塞的。
寻聿明之前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可他曾以为是爱情、是和庄奕在一起的生活改变了自己。手术刀事件犹如一记当头棒喝,猛然将他敲醒了。
他是个大夫。
他可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大夫之一。
难道他还想不明白吗?
寻聿明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生,医生也需要医生,只有旁观者才能最冷静客观地分析他的情况。所以他需要求助任雪原,先体检自诊,再求医问药。
他想将一切都告诉庄奕,又怕或许是自己瞎担心,根本没有谱的事,反而害得庄奕为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这不同于亨廷顿舞蹈症,不管结果好坏,都是短暂的痛苦,不牵扯到余生几十年的辛苦煎熬。寻聿明没必要瞒着他,也不想瞒着他。
却不是现在,至少让他做完体检,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我有一件事,确实想跟你说。”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他抓着庄奕双臂,面对面说:“我今天还不能告诉你,你给我一个星期,行吗?”
一个星期后,无论结果如何,他会给庄奕一个答案。
“好。”庄奕笑笑,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如此刻晚风。
他只说了一个字,什么都不问,寻聿明不解:“你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星期后,你会告诉我的,不是吗?”庄奕还是微笑,嘴角的弧度像一条平直的船,看上去很冷静。
寻聿明想不通:“但是……你就不好奇吗?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你会骗我吗?”庄奕笑着挑眉。
“不会。”寻聿明望着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还会跟你撒谎,可能跟你说我不累,我生气了,我讨厌你,但我永远不会骗你了。”
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吗?
“我明白。”庄奕缓缓点了一下头,“无论什么事,我等着你自己来告诉我,寻耳朵。”
“我一定会的。”寻聿明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我……”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庄奕竟能压下好奇的本能,一点压力都不给自己。
“不用说谢。”庄奕将他小小的脑袋按进怀里,轻轻揉了揉,“也别担心,你变成什么样都能被接纳。我永远爱你。”
“你说什么?”寻聿明怔怔仰起头,“你刚才说……你说……”
他说,爱。
他说,我爱你。
他们之间还没说过“爱”字,最多是“喜欢”。以他们的关系早该说爱了,生活却总打断他们谈爱的脚步。
寻聿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你……爱我?”
“嗯。”庄奕抿着嘴笑起来,“我爱你,还用说吗?”
当然用。
寻聿明自然知道他深爱着自己,正因如此,当初才不敢告诉他遗传病的事。因为他的爱太浓烈,浓烈到即使自己变成外公那样,他也宁可牺牲一切,陪着自己煎熬下去。
寻聿明也太爱他,爱到不忍心,更不舍得。
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感觉完全不同。寻聿明喜欢听,想要反复听,他盯着庄奕,咽了咽喉咙:“你能再说一遍吗?”
“不能。”庄奕摇摇头,“你还没说过。”
“我也爱你。”寻聿明忙答复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爱你。”庄奕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动作虔诚而小心,仿佛生怕碰碎他。“哥哥爱小耳朵,爱我的明明宝宝,爱小耳朵的一切。”
“我也是。”寻聿明目光灼灼看着他,“小耳朵也爱哥哥。”
“吃饭吧。”庄奕脸红了。
“我不饿了。”寻聿明笑笑,拄着下巴陶醉地说:“有情饮水饱。”
庄奕终于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拽过他狠狠亲了两口。
寻聿明第二天去上班,人体试验的手术审批正式下来了。方不渝打赢官司后,很快搬进了薛珈言的病房,听说寻聿明的研究准备招募志愿者,他和清醒时的薛珈言一商量,两个人迅速做了决定。
他们要做手术。
寻聿明本就有这个意思,当初之所以那么帮助方不渝,也有一部分是为此,只是不好意思和方不渝提。现在他们两个主动要求,再好不过。
于是,薛珈言成了他试验的第一个病人。
消息传出去,不止西湾医院,连那些关注他研究的医生们,都暗中期待着结果。寻聿明的课题是目前行业内炙手可热的明星项目,他本人又是明星中的明星,身上的目光千斤重。
手术之前,老陈把他叫到办公室,又谈了一次话,问他有没有敲定助手人选。寻聿明实话实说:“还没有,但就是实验室里的几个人,随便挑吧。”
这回上不成手术,还有下回,距离试验宣告成功,还需经历无数次手术,也绝不是薛珈言一个病人就够的。
“我给你个建议,你考虑。”老陈端起杯子喝口水,说:“我希望你能带上科室的同事,一起手术。一来,请你来咱们医院,也是为了让他们多学习,这是个好机会。”
“二来,你平时太不合群,这次正好跟同事们搞好关系。你看上次论坛的事儿,要是换了人缘好的岑寂,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指指点点。”
“三来,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的研究,又是第一次试验,你自己太孤立无援。带上别人责任分摊了,有个风言风语的,谁也别想往外摘,起码降低点风险。”
老陈一番话,既是为他考虑,也是为医院考虑。不过是一场手术,寻聿明也没那么小气:“您说带谁,叫他们都进去观摩就行。”
“我看就小刘、小周吧,再叫上小赵和小孙。”老陈笑道,“你实验室的都叫进去吧,在旁边看看也是荣幸。”
寻聿明虽然对孙卓不满,到底是同事,他又是自己的晚辈,也懒得同他计较,“好吧,我没意见。”上次他当着媒体的面斥责了孙卓,事后想想觉得有点过了,正好借机缓和关系。
手术前天,寻聿明特地和庄奕去附近教堂走了一趟,他们两个都不信宗教,但梦寐以求某件事时,迫切地需要信仰。
庄奕走到大堂前方,十字架下面,一缕阳光从玻璃天窗上漏进来,刚好打在正中央。
寻聿明笑了笑,伸出双手给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庄奕摊开掌心,还像上学时一样,将他的两只手捧起来,捧到阳光下,沐浴一层圣光:“上帝啊,请你恩赐这双手,就像恩赐我们生命,用它救赎你受苦受难的孩子们。”
他声音沉沉的,在空旷的教堂里扩散开来,带起一阵回响。寻聿明闭起眼睛,一缕凉风吹过,拂过他的发梢,落在指尖。
二人离开时捐了一笔钱,寻聿明得到一枚奖励金币。临上手术前,他将这枚金币缝在衣服里,一起带进了手术室。
薛珈言也已准备好,他剃了光头,看起来倒比先前精神许多,有点痞帅的气质。方不渝一直握着他的手,脸上竟没有泪珠,“走完这最后一关,咱们就赢了,你一定要加油!”
“我会的。”薛珈言摸摸他的脸,捉起他手背吻了一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方不渝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只要你记得我。”
“记着,我永远记着。”
薛珈言最后给他一个笑容,被岑寂和护士们推进了手术室。室内一切准备就绪,观摩的人和今天的助手们围成一圈,严阵以待。
寻聿明举着双手进去,穿上手术服,站到主刀位,朝观摩室里的庄奕笑了笑,“手术刀!”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不会再隐瞒了,放心吧。
感谢在2019-11-19 23:59:27~2019-11-20 23:3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