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庄奕在学业上从未出过差错,一路A+走到中学,进斯坦福根本不成问题,原本用不着体育特招。
他从小深受祖父母宠爱,被他们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长大,一直接受最传统的绅士教育。祖父母都有三分之一英国贵族血统,为人老派保守,至今待在老家的庄园里不肯挪步,哪里舍得放他去美国念书。
在祖父母眼里,只有牛津才是正经大学,剑桥马马虎虎,即便庄奕要去“粗鲁”的美国人那里读大学,至少也该进排名第一的哈弗,怎么能去狂野的西海岸上什么斯坦福呢?
然而庄奕酷爱体育,凡是寻聿明能叫出名的运动,他无不擅长。“入校直接进红衣队”,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宁肯违背祖父母的意愿“堕落”到美国去,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最后便答应了。
错过一场精彩赛事,别人或许不在意,庄奕却必然难以释怀。
寻聿明越想越烦乱,提前结束咨询,合上了电脑。他心里发闷,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左右睡不着,索性起来换衣服,打算出门喝一杯。
回国没多久,附近的酒吧倒让他摸了个门清。寻聿明不喜欢唱歌跳舞的嘈杂环境,只想找地方安安静静喝闷酒,让他心仪的清吧没几个。
带上手机、钥匙出门,楼下碰巧就有一辆趴活的的士。寻聿明上车报了个地址,司机师傅笑道:“那边儿最近挖出文物来了,拉上警戒线都不让走了,你要不换个地方?”
寻聿明想了想,说:“附近有什么环境好的酒吧吗?”
“你要什么档次的?”司机问。
“随便。”寻聿明没要求,“安静点儿,气氛好就行。”
司机按下计价表,驱车上了滨海公路。大约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一栋菠萝形状的大楼前。寻聿明一边扫码付钱,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海湾酒店啊。”司机道,“您是外地人吧?这儿二十七楼有个酒吧,绝对符合您要求。”
寻聿明心里直犯怵,这地方看着奢华高档,消费肯定也高。他就是个穷大夫,地位再高、名气再大,薪资还是国内公立医院的水平,动辄几千一杯的酒他可喝不起。
原想换地方,但那司机拿钱走了,一时半会儿也拦不上车,寻聿明干脆上去看看。他从旋梯上楼,直奔二十七层。
门厅里铺着褐色大理石,水晶吊灯照耀下,人显得愈发渺小。寻聿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无所遁形,侍应上来,温声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请问你们这儿酒吧在哪儿?”寻聿明环视一周,也没看见喝酒的地方。
“这里是宴会厅。”侍应帮他按下电梯键,道:“酒吧在三十七层,您上去就到了。”
寻聿明道过谢,心想那司机忒不靠谱,大约是道听途说知道这个地方,其实自己也没来过。
他走出电梯,前面一扇门,进去之后便是长长的吧台,旁边摆着一圈高脚凳,夜幕下的大海透过落地窗仿佛触手可及。寻聿明绕过石柱,坐进角落,跟侍应要了一杯马提尼。
酒吧内明暗交错,地板上、杯子上、窗户上……四周光线折射过来,都不及他眼中的神采。寻聿明坐在高脚椅上,修长双腿一屈一伸,腰身若隐若现。他今天穿一件白衬衣,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顺着锁骨直滑进领口。
不远处有西装革履的乐手弹琴,乐声在室内缓缓流淌,不知不觉间,手里的杯子已然空了。侍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黑皮诺,道:“先生,这是那位先生送你的酒。”
寻聿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冲他笑,对方看起来比他年长不少,周身气度从容沉稳,自有一段成熟魅力。
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而坐,那人显得格外出挑。寻聿明朝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枚裸戒,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那人见他微笑示意,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道:“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单调吗?”
寻聿明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
“现在不是了。”那人侧身对着他,笑问:“你和我猜想的一样吗?”
“你的猜想是什么?”寻聿明下巴稍稍抬起,给他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角度。
那人见状,不动声色地正过身,说:“我猜你失恋了。”余光却始终流连在他身上。
寻聿明禁不住笑,他看起来有那么明显吗?“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一指对面石柱,上面映出他们的影子,道:“这么美的人,怎么会自己喝酒呢?不是刚失恋,就是在失恋中。”
寻聿明莞尔,伸出左手放在吧台上,笑说:“抱歉,你猜错了。”
那人也倒知情识趣,瞧见他的戒指,点点头,道:“看起来可不像。”啜了一口酒,结账离开。
寻聿明看一眼表,十点半,招招手准备付钱。
侍应过来道:“黑皮诺是那位先生赠送,马提尼是九百八。”
寻聿明暗暗咋舌,掏出手机按了两下锁屏键——毫无反应。方才分明还有电,多半是故障不是自动关机。他想起不久前在手术室外的那一摔,顿时慌了。
“你这里有没有电话?”他向侍应说,“我手机开不了机没法付款,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叫他来结账。”
侍应微笑着将他带到前台,指指座机,道:“您请用。”
寻聿明困窘至极,还好侍应生训练有素没有露出轻蔑之色,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他道声谢,拿起听筒,突然愣住。
他能打电话给谁呢?
想来想去,寻聿明发现自己记得住的号码只有一个,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庄奕接到电话,不过三分钟便出现在电梯门外,他进来和侍应低声说了句什么,也没付钱就带着寻聿明畅通无阻地出了酒店。
寻聿明忍着心里疑惑,跟他走出大门,方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不给钱他们就让你走了?”
“我一直在楼下,刚刚看见你上去了。”庄奕在二十七层和来探望秦雪岩的亲戚们吃饭,带艾比去洗手的时候正好瞥见寻聿明走错楼层,本想请他一起,听侍应说他往三十七楼酒吧去了,以为他有约会,便没打扰。
“这家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可以签单。”他解释说。
寻聿明没做声,他还真是公子哥儿,到哪都能签单。
庄奕见他沉默不语,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寻聿明婉拒,“我自己打车回就行,钱明天给你。”
他脸颊酡红,显然喝得微醺,庄奕沉声道:“等我一会儿。”
寻聿明一怔,不多时,见他那辆黑色SUV开了过来,停在路边。庄奕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示意他上车,寻聿明犹犹豫豫地不动。
两人正僵持着,一辆卡宴路过,车窗降下,是方才送酒那人。
他看了看庄奕,冲寻聿明一笑:“难怪,挺般配。祝你们俩百年好合。”说毕,一脚油门,滑进了夜里。
寻聿明耳尖烫红,躲闪着庄奕的目光,匆忙上了车。庄奕不明就里,打火上路,一面开车,一面观察他的神色。
良久,他终于禁不住,问道:“刚才那是谁?”
窗外霓虹浮动,夜色流光,寻聿明专心致志地盯着,不去看他,“酒吧里遇见的,不知道是谁。”
车子停在红灯前,庄奕伸出右手,握住了他胳膊,“他为什么那么说?”
寻聿明心里一跳,喉结滚了滚,道:“你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庄奕掌心下移,渐渐覆住他左手,无名指上冰冰凉凉的一圈,是寻聿明忘记摘下来的戒指。
他笑了笑,问:“你不知道吗?”
第13章 投诉
被他握住的手控制不住颤抖,寻聿明如坐针毡,视线虚虚落在窗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庄奕摸摸那枚戒指,稍稍用力一攥,松开了他。
车厢里安静如水,空气稠密得令人窒息。寻聿明掌心被汗打湿,借着开窗的动作,默默拿开手。夜风倏然涌入,荡起他额前碎发,那双明媚的眼睛露出来,染了一层忧郁。
汽车正准备变道,庄奕偏头去看右后视镜,瞥见他神色,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小耳朵长大了,现在的他一副精英派头,急诊科里临危不乱,手术室里指挥若定,连衣着打扮都不像从前土气,与往日裤脚总是短一截的他判若两人。
这些也不足为奇,岁月是把无情刻刀,将人雕琢成千般模样。
但有一种变化,是庄奕说不清道不明,时时刻刻缭绕在心上的。这种感觉在他脑海里种下一只锚,常常浮现在眼前,却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勾得人寝食难安。
就在刚刚,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那是忧郁。
寻聿明秉性孤僻,一向不是个合群的人,但即使是当初到处勤工俭学,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忧郁。
庄奕左手无名指跳了跳,将车开到他楼下,问道:“老陈跟你说招商的事儿了吗?”
“招商?”寻聿明回过神,坐正身体说:“没有,他没跟我提什么招商。”
庄奕就知道老陈不靠谱,道:“你实验室经费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了,老陈的意思是想公开招商。”
“公开招商……是什么意思?”寻聿明皱起眉头,语气添了三分急躁:“这是科研项目,又不是菜市场卖鱼。”
他们这种对待学术的态度,让寻聿明忍不住想骂人。
幸好他不会。
庄奕见他脸色骤变,眉宇间带着怒意,温声说:“你先别着急,听我跟你说。这个事儿虽然是老陈的提议,但我也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