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去年颁奖典礼在维也纳举行, 今年则在洛杉矶, 刚好那边距离旧金山很近, 他们可以多待几天故地重游, 顺路去斯坦福转转。
寻聿明本想让外公和他一起去,可惜老人家腿脚不便,长途飞行对心脏、血压都是负担,虽然很想目睹他登上领奖台的一刻,却遗憾未能成行。
临走前,外公划着轮椅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朝他们挥手,嘱咐他们早去早回。神情态度如同当年求学时, 寻聿明每一次离家外公相送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外公早已不复往昔, 他两鬓苍苍, 皮肤松弛,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也被病痛折磨得浑浊发白。寻聿明看着他,难过得如同咬了一口柠檬,直酸到心坎里。
他答应一声, 坐进的士, 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
庄奕也不做声,独自去办了行李托运,回来拿着手机开始看邮件, 一直到登机落座,都未开口说过半个字。平时体贴周到的人,今天却连一句关怀都欠奉。
自从求婚被拒,他面子挂不住,心里也有些受伤,便再没给过寻聿明好脸色。飞机缓缓升空,乘务员拿着毯子过来敲敲舱门,庄奕打开接过,看也不看丢在了寻聿明身上。
那毯子一角拖到地下,寻聿明捡起来,趁机推他一下:“能不能不闹别扭了?”
“我没有。”他还不肯承认。
寻聿明叹了口气:“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别生气了,我跟你说点正经事。”
就在宣布得奖的第二天,美国那边忽然传来消息,前菲尔德终审评委托马·克里斯托弗教授,在接受关于本届颁奖礼的采访时,主动爆出去年的评奖内幕,指责最近处在舆论漩涡中的安格斯教授,在评选期间强行改分造成平局,触发加选后又以虚假信息对他进行干扰,从而导致上届得主寻聿明险些与菲尔德失之交臂。
人们原以为他是一时口无遮拦,面对媒体没管住嘴,没想到事发当晚,他又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份声明,详细讲述事件经过,向菲尔德组委会以及寻聿明本人致歉,并表示对自己的全部言论承担法律责任。
紧接着,又有八位评委发出联合声明,证实托马教授所说属实,并称要共同抵制不公平竞争,对导师打压学生的丑行说不。
因为几个教授的地位颇高,这份声明一经发出,便激起了惊涛巨浪,兼之临近本届颁奖礼,人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件事,迅速引爆了舆论。其他教授见势,也陆陆续续加入抵制阵营,如今安格斯已成业界毒药,身败名裂。
他无奈之下,给寻聿明打来电话,痛哭流涕说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请他不要赶尽杀绝,被寻聿明严词拒绝后又彻底翻脸,厉声骂他是“不懂得感恩的老鼠”。
寻聿明听着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声音,心下一片淡漠,连笑都懒得。事到如今,他和安格斯再没有任何话可说,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没过两天,安格斯就因刑事调查被捕,据说是因他和他儿子控股的A.N.G.基因实验室,长期数据造假,帮助某些案件中的人脱罪。
此事被媒体转到国内,大家爱国护短的情绪被激发,纷纷指责安格斯卑鄙,庄奕的账号又被流量冲击,大批人在他前不久发的那张“小耳朵”照片下,或安慰或可怜或心疼寻聿明,凭空对他释放诸多善意。
寻聿明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所以才问庄奕:“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庄奕瞥他一眼,冷冷道:“做什么都没人领情!”
“你不是说你不生气的么?”寻聿明伸手捏他鼻粱,被他偏头躲开,“小气鬼,不就是没答应你的求婚,我想等一等啊。”
“等什么?”庄奕没好气地问,“刘洪祥被抓,孙卓辞职,安格斯被捕,现在没人和你做对了。你的研究告一段落,外公身体一切正常,病人们也都好转出院了,连薛珈言和方不渝都打算补办婚礼了,你还有什么可操心?”
他满心怨气积攒了几天,此时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一字字都饱蘸情绪,“你还想等什么?”
“我……”寻聿明被他训得头也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认错:“我没说不愿意,只是想等领完奖,配得上你了再答应的。”
“撒谎。”庄奕才不信,“你早都不在意得奖了,怎么可能觉得没领奖就配不上我?”
“我……”
“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庄奕越说越心烦,忍不住讨厌自己现在的状态,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样沉不住气,这样粗鲁,这样咄咄逼人,这样低自尊地向别人乞怜。
不答应便不答应,难道他还要为此哭哭啼啼?
实在太不体面了。
寻聿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两个人相对无言,并肩坐在寂静的舱房里,谁都没有开口。
庄奕盖上外衣,闭起眼睛假寐,等寻聿明真睡着,给他掖掖薄毯,放平座椅,盯着他如画的眉目,长长叹了口气,“你一定是上帝派来折磨我的。”既带给他无尽的欢乐,又让他饱尝爱情的辛苦。
寻聿明睡得不熟,被他一碰便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对潋滟桃花眼此刻迷蒙如两泓秋水,盯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庄奕被他看得心软如泥,无奈地勾勾嘴角,低头在他眉心一吻,“我等你答应。”
*
十六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寻聿明和庄奕取了行李,直接打车去预定的酒店入住。他们早晨出发,抵达时正好是半夜,途中耽误了一天,时间颇有些紧张。
寻聿明作为本届获奖者,需要提前去和工作人员对接流程。庄奕对这边的地图了然于胸,早起租了一辆车,熟门熟路地送他去剧院,直到下午才回来。
翌日清早,加州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酒店床头的叫醒电话准时响起。
寻聿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起身,怔忪良久,又倒头躺了下去。庄奕戳戳他脸颊,笑道:“起来吧。虽说下午才颁奖,但今早岑寂他们过来,我也有个惊喜给你。”
“你怎么那么多惊喜?”寻聿明难得赖床,翻个身抱住他胳膊不肯松手,“现在就告诉我。”
“你先起来,我告诉你。”庄奕哄着他起床洗漱,穿上休闲服,一起去餐厅吃早饭。
两个人从酒店出来,寻聿明见他开着车往机场方向走,随口问:“去接岑寂吗?”
“到了你就知道。”庄奕开到洛杉矶机场,将车停在外面,带他走贵宾通道进入私人停机坪,稍等片刻,只见一辆湾流G550穿云破雾,从天边落了下来。
寻聿明狐疑地跟着庄奕,前方旋梯降下,出来两个穿黑西服的保安,和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男人,他们手里抬着一架轮椅,走近一看,赫然便是外公,“哥哥?”
“高兴吗?”庄奕歪歪头,朝他眨了一下左眼,“大日子,当然得外公陪你。”
寻聿明喜出望外,抱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太好了!”
二人接上外公和小杨,与岑寂他们汇合,一起回酒店吃了顿简餐,已是下午两点多。
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去房间梳洗打扮,寻聿明换上那套海蓝色西装,穿上亮黑色皮鞋,与黑西装白衬衫的庄奕站在一起,恰如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时髦又登对。
菲尔德组委会派来的加长林肯等在酒店门口,一行人推着外公过去,啜着香槟聊着天,没多久便抵达剧院。
庄奕带着其他人拿上请柬先去后台,寻聿明独自从红地毯走进去,一路迎着摄像头和镁光灯,在记者和专家们的簇拥下,众星捧月地走到剧院第一排,在庄奕身边落座。
他来得晚,剧院里已挤满了人,大家全部盛装出席,犹如好莱坞明星参加奥斯卡,个个光鲜亮丽。寻聿明与周围人寒暄片刻,台上音乐响起,颁奖礼正式开始。
主持人登场,惯例先总结去年医学界发生的重大事件,接着介绍正在研究的、被医学界看好的新项目,然后请往届获奖者上台,追忆一年中去世的伟大医学家,乐队演奏事先安排好的曲目。
庄奕从头听到尾,面上装得聚精会神,实际无聊得直犯困,不停地去捏鼻梁提神。寻聿明怕他无聊,一边观礼,一边在他耳边悄悄解释,还没上台,口先说干了。
恰好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有气泡酒,庄奕倒了一小杯给他,“少喝一点。”
寻聿明趁着镜头没有扫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刚放下杯子,只听人用英语说:“下面有请本届获奖者,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两度获奖的医生——寻聿明,上台发言。”
一束追光随之打来,寻聿明精致明晰的五官瞬间点亮,他微微一抿嘴角,松开与庄奕十指紧握的左手,伴着热烈的掌声,迈步走了上去。
由于上届获奖者也是他,这届颁奖嘉宾是专程从英国请来的,菲尔德与诺贝尔的双料得主。寻聿明从他手中接过水晶奖杯,站在小小一方讲台后,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一批医学家,心跳如高山擂鼓,震得脑袋一阵阵眩晕。
他慌忙看向庄奕,四目相接,视线交汇,对方眼里的镇静隔着空气,源源不断传来,不出声已足够令人心安。
寻聿明定定心神,清清嗓子,用英语说:“大家好,非常感谢组委会的肯定,感谢评委们的认可,今天让我再次登上这个神圣的奖台。同时要感谢我的团队,没有你们我自己绝对做不了这么多事,更感谢我的外公,谢谢你赐予我第二次生命,谢谢!”
“我今天带来的课题是,神经再生与移植。你也许会问,神经细胞属于不可再生细胞,这已经是医学界的共识,我何德何能居然能令它起死回生呢?”
他稍稍侧过身,打开身后的巨大环形屏幕,翻到自己演讲稿上的案例页面,“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的三个病人的磁共振影像。他们分别是年轻健朗的成年男性、年逾八十的老年男性,以及一名不足一岁的女婴。这三个人分别患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