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我不像你,非要登顶不可。”他笑笑,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难道自己什么样对方还不清楚,“但我也有梦想,只是绝大部分都不强求罢了。”
他的梦想那么多,并非每一个都能实现,也不必都要实现,然而有一个非强求不可。
庄奕抽出纸巾,伸手过去,擦擦寻聿明嘴角的酱汁,问:“你说,我能实现吗?”
“我觉得……”寻聿明愁肠百转,“顺其自然吧,有些事强求也强求不来。”
早知是这个答案,庄奕也不气馁,放下筷子,等他吃完,结账回了外公家。
夜里寻聿明照旧失眠,平时都睡不着,今天庄奕躺在旁边,他心里又担忧又兴奋,两眼鳏鳏盯着行军床头,脑海里绕来绕去,都是他那句“非强求不可”。
庄奕晚上给他热了牛奶,寻聿明没喝两口又都剩给他。庄奕灌的一肚子水,晚上起夜,行军床便“咯吱”一声响。寻聿明忙闭上眼睛假寐,听见他打开卫生间的弹簧门,“砰”一下磕上了门框。
老式门颇矮,寻聿明进去将将擦到头发,庄奕比他还高大半个头,不免碰着。寻聿明捂着被子偷偷地笑,又听见他低声抱怨两句,进去放了水回来。
庄奕脚步声很轻,像只匍匐在黑暗中的猎豹,单听节奏都觉得矫健。寻聿明紧紧瞑着眼,脸上忽然扑来细细的一阵热气,彼此的呼吸渐渐接近,带着难以忽视的压力。庄奕俯下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灼灼,让他几乎忍不住睁开眼。颊边落下一个吻,轻轻的,带起一串火花,寻聿明几不可见地颤了颤睫毛,听见庄奕低低道:“晚安,小耳朵。”
说完,他便离开弹簧床,又躺了回去。寻聿明暗松一口气,唇边漾出一抹笑,在黑暗无光的隐密处,悄悄开出朵很快凋谢的花。
翌日早晨,寻聿明去准备手术,一进医院大门,只见一辆暗红色阿斯顿马丁停在广场中央,引擎盖上靠着一个模特般时髦的少年。海湾湾朝他挥挥手,道:“寻大夫,是我呀!”
寻聿明走过去,见他摘掉墨镜,笑得天真无邪:“我找你吃饭呀,你没回我微信。”
“哦对不起,我忘了回。”上次从南山疗养院里出来,确实收到他的邀请,但寻聿明当时怕被庄奕发现外公的事,心思一转便忘了。“我今天很忙,恐怕没时间吃饭了。”
今晨来时就见许多媒体的摄像车开进来,海湾早听说他要动大手术,笑说:“我知道啊,我不是叫你今天吃饭,月底你有空吗?顺道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寻聿明道,“是谁啊?”
海湾笑得一脸神秘,低声说:“现在不能告诉你哦,到时候你要是看着他顺眼可以发展发展,他年轻有为性格好,而且长得可帅了。”
寻聿明瞬间恍然,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可没心思谈恋爱。”
他慌张之间,随口扯个理由:“而且庄奕最近借住在我家,我俩都是一起吃饭,我出去相亲总不能带着他吧。”
“庄医生吗?”海湾一笑,“听说他月底也去相亲啊,你不知道吗?”
寻聿明一怔:“他要去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 按:Touch Town:橄榄球赛术语,译为“达阵”或“触地得分”,即球员带球进入达阵区域,一次可得六分。
第33章 发火
庄奕居然要相亲。
他明明……
倒不是寻聿明不想让他相亲,事实上他巴不得庄奕尽快开展新生活, 不要再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自己身上。可他昨天才说让自己跟他回家, 怎么能前脚在自己面前献殷勤, 后脚又跑去和别人谈婚论嫁呢?
寻聿明忿忿走出办公室, 忽听楼梯间里人道:“我早说让你去跟病人家属打个招呼, 现在可倒好,主刀没争上,连一助都差点黄了。”
又是孙大夫,刘大夫温温和和的语调接着响起:“这种事不能强求嘛,人家寻大夫医术高明,当主刀是应该的。上次去邻市抢救,科里先派他,没派你,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你也别老想着了。他不就是因为这个事儿得了个嘉奖么, 那奖金也不多, 就俩月工资。”
“说得容易。”孙卓道,“我们工资和他能比么。人家的俩月工资,对我们来说就是半年的了,我能不想着么?”
他嗤了一声, 又说:“他也别得意的太早, 我就看他这台手术怎么做,那方案设计得天花乱坠,真能做到吗?外面来了那么多媒体, 要是有个万一……我看他早晚翻船!”
“嗨呀,你啊。”刘大夫笑了起来,“也是,真出了事儿,总不能让你们这些孩子担责任。那肯定是谁主刀,谁顶着呗。”
……
寻聿明本就不高兴,现下越听越窝火,孙卓在背后指摘他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嚼舌根都有他的份。他怒从心头起,一把推开楼梯间大门,道:“有话到我面前说,背后议论算什么!”
孙刘二人吓了一跳,寻聿明气得脸色发青,孙卓到底碍于他的地位不敢反驳,只斜斜站在那里,嘴角一撇,冷笑不语,像个青春期小流氓。
刘大夫忙笑呵呵说:“哎呀,小孙就是年轻口无遮拦,快给寻大夫道个歉,寻大夫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向孙卓挤挤眼睛。
孙卓抬了抬眼皮,没动。
寻聿明没理会,“砰”一下摔上门,转身去了手术室。
庄奕刚洗完手,见他一阵风似的进来,满脸写着“不好惹”,笑问:“怎么了?这是跟谁生气了?”
寻聿明看也不看他,踩开水龙头,手里的小板刷来来回回带着气,搓得分外起劲儿。庄奕举着刚消过毒的双手,用胳膊肘碰碰他,“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到底怎么了?”
冲掉胳膊上的泡沫,寻聿明又开始给指甲消毒,“别碰我。”
庄奕一头雾水,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又是这样的语气,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姿态却低到了尘埃里,寻聿明忍不住心疼,放软声音道:“和你没关系,我……我刚才冲孙卓发火了。”
“你发火?”庄奕着实一惊:“你——发火了?”
“我不能发火么?”
难道他就是人人可捏的一颗软柿子,当真没有脾气么?
寻聿明瞥他一眼,踩开手术室门,走了进去。
庄奕紧随其后,戴上口罩,只见室内外长枪短炮,乌泱泱挤满了人,知道的是做手术,不知道还以为是年终大甩卖。寻聿明目光掠过观摩室,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又看看手术台,小病人躺在上面,神情透着慌张。
“鸣鸣,准备好了吗?”庄奕坐到唯一一张椅子上,低头问。
“准备好了。”
“我……我……”
两声回应同时响起,寻聿明一怔,见庄奕正和小病人讲话,忽然想到这个病人也叫“鸣鸣”,张一鸣。他脸颊一红,幸好隔着口罩看不见,又瞪了庄奕一眼。
庄奕笑笑,柔声道:“鸣鸣不怕,我一直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
寻聿明喉咙滚了滚,见他目光温柔似水,却是看着小病人,心里竟然泛起一阵酸,恨不能此时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自己,这样便也能让他那样看着,那样哄着。
若真如此,他又要害怕。寻聿明啊寻聿明,你可真是没出息!他暗暗腹诽。
“你说话……要算数啊。”鸣鸣伸出小手,向前探了探,扁扁嘴,一脸的委屈。
庄奕牵住他的手,道:“当然啦,咱们就要打败你脑袋里的怪兽了,你怎么倒不高兴了呢?”
“我……”鸣鸣说,“我怕我打不过。”
“没关系。”庄奕看着寻聿明,笑道,“寻大夫可厉害啦,他可是最棒的。有他帮你,咱们肯定打得怪兽满地找牙。”
鸣鸣“咯咯”笑起来,寻聿明冲麻醉师招招手,示意他可以了。庄奕又道:“那,你先睡一觉,等怪兽来了,我就叫醒你,好不好?”
鸣鸣点点头,呼吸罩一戴,渐渐合上了眼。室内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和血压仪等设备的“滴哒”声,寻聿明接过柳叶刀,顺着标记,切开了小家伙的头皮。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庄奕近距离观察着寻聿明的表情,见他放下手术刀,接过医用剪,拿起止血夹,又丢开牵拉器,像个会魔术的法师,摆弄着手里的千般道具。等他暴露出肿瘤,室内灯光忽暗,标记位置显现出来,亮起一片红光。
“擦汗。”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身后立刻有护士拿着医用无菌布来给他擦拭额头,刘大夫、孙大夫、周大夫,所有人静静等待着他的指挥。
庄奕沉迷在这光影镜头捕捉下来的瞬息之中,现在的寻聿明比任何时候都令人心折,尽管看不见表情,但不难想象口罩后的这张脸,是如何抿着一副花瓣唇故作清高的。
真让人想死死按住他,彻彻底底地欺负一回,直到那坚冰般的表情绽开裂纹,咬着唇溢出求饶的哭喊。
寻聿明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同众人道:“为什么我们要进行唤醒麻醉?”
人群中立时举起一排手,寻聿明一指蘑菇头,她道:“在保护脑功能完整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切除病灶。”
众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问题简单,他们都会,偏偏寻聿明点到蘑菇头,不得不说是运气不好。
“术中唤醒麻醉,会带来怎样的并发症?”寻聿明又向人群问。
这次却只有岑寂和蘑菇头举手,寻聿明再一点蘑菇头,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癫痫,肺炎,烦躁,恶心呕吐,呼吸抑制,气道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