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他何止没有给自己错误信号,恰恰相反,他的信号清晰而明确,自重逢以来,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复合,不可能谈感情,不可能昨日重现。
“你不用自责,就算真有信号,也一直是我在释放。”庄奕条清缕析地说,“其次,我们接近,是机缘巧合,也是我有意促成。”
寻聿明总不可能辞职,且不说他和医院签过合同,即便没有,也没必要因为躲开庄奕就放弃工作,未免太幼稚,也太刻意。
庄奕的事业重心在这座城市,他一样不能一走了之。面对寻聿明的困难,他更没法无动于衷,比如这次,将受到威胁的寻聿明带回家,那是势在必行也心甘情愿的。
“最后。”他说,“就像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也不可能不接近你。让你跟我回家,追你,吻你,这些都是我的个人选择。说白了,我自己愿意,你管不着。”
“难道你忘记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了?”那天他循循善诱,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不要觉得浪费我时间、吊我胃口,我是个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如果不愿意,你也没那个本事耽误我,所以别替我做决定。”
“当然了。”庄奕终于笑了笑,脸色不改严肃,“追求这件事,牵扯到你的感受,不是单方面的。你如果不喜欢,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绝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毕竟……”他耸耸肩,“暗恋也挺美好的,不是吗?”
庄奕洋洋洒洒,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可挑剔,寻聿明一时无言以对。
他是来求一个解决办法的,没想到庄奕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直接将他的问题都抹了,没有问题还解决什么呢?
“那……我还是得说一句。”他思前想后,态度必须明确,“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追求,只能和你做朋友。如果你觉得这种关系太畸形,我们也可以当陌生人,我会和你保持距离。”
“没那个必要。我们早已是亲人了,小耳朵,这点是无法改变的。”庄奕轻轻一笑,表现得无比成熟理性,与他晚上撒娇耍赖的样子大相径庭,“吃饭吧,朋友,快凉了。”
然而暗恋,也是会成真的。
庄奕根本没打算放弃,有时候追求就像一场心理攻防战,所谓“上兵伐谋”,最高明的战术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想要敌军溃败,硬来太低级,倒不如润物细无声地瓦解对方防线。
“那就这么说定了?”寻聿明却信以为真,眼睛顿时亮起来,笑得天真烂漫。
和庄奕做亲人,做朋友,独独不做恋人,他尽情找他的幸福,而自己随时准备退场,世上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么?
其实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自私一点,可面对深爱着的庄奕,他做不到让对方看着自己被病痛折磨,饱受煎熬,也做不到让对方为自己搭进后半生。
“嗯,说定了。”庄奕一笑,抬手擦擦他额头上的汗,将自己的汤粉推给他,“吃这碗吧。”
“你能不能……帮方不渝做做咨询?”寻聿明以己度人,如果换做是自己,无论庄奕有什么请求,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反过来,被他拒绝也不会难过。
“当然可以。”庄奕柔声说,“那你可不可以也帮我一个忙?”
“好啊。”寻聿明想也不想,脱口问,“什么忙?”
你尽管说。
庄奕微笑道:“去见见我父母。”
第48章 勇敢
“见父母?”
寻聿明一惊,手里的调羹掉进碗中, “叮”一声响。
庄奕用筷子将他那只勺夹出来扔到餐盘上, 再把自己的调羹换给他, 道:“秦老师出院以后, 我家里人一直催我带你回去。也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请你聚聚,以示感谢。”
“不用了吧。”寻聿明松口气,抿嘴笑说:“小手术而已,你都请我吃过饭了。”
“我也是这么说。”庄奕笑笑,语气透着点无可奈何,“但他们非要让我带你去,我也没办法。反正快放假了,一起吃个饭, 怎么样?”
他都开口了,寻聿明也不好拒绝:“可我得加班啊, 做我们这一行的, 越放假越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一号上班吗?”庄奕早算计得妥妥当当,立刻拿出手机日程表给他看。
寻聿明探头去瞧他手机,手指轻轻一划, 页面翻过头, 露出十二月份的日程来,只见二十二日那天被标成粉红色,右上角小标签写着:“明明生日。”
庄奕不着痕迹地划回去, 目光掠过寻聿明红扑扑的脸,面不改色:“我们一号回去,吃完饭我再送你去医院,你上夜班对吗?”
以寻聿明目前的地位和级别,原本用不着值夜班,周末也不必加班,但找他开刀的人太多,有些甚至已经等了几个月,所以他常常会在不太忙的晚上安排一些小手术。
“那也行。”寻聿明答应下来,转念想起什么,又问:“我不能空着手去吧。你家人喜欢什么?我提前准备。”
“不用。”庄奕笑道,“人来了就行。”
寻聿明慢慢啜着汤,也不与他争辩,待会儿回去问问岑寂,他脑子活,定有好主意。正盘算着,外面推拉门响起,他顺着缝隙看去,原来是海湾湾穿着套修身西装走了进来。
大约是工作太辛苦,海湾步伐拖沓、神色倦怠,揪着领带扯了扯,三两步便扑进了迟归怀里,“好饿啊。”
“做了牛肉粉,”迟归搂住他,温声道,“昨晚不是说想吃么?”
“等会儿再吃,可累坏我了。”海湾赖在他身上不肯动,扁着嘴巴跟他抱怨,“今天的客户太难缠了,承办个活动像大爷一样,哼!”
迟归摸摸他头发,原本冷冷淡淡冰雕似的人,竟也露出了笑容:“我们湾湾赚钱养家,辛苦了。”
“那不奖励我呀?”海蓝蓝不在屋里,海湾仗着没人,趴在迟归腿上仰着头撒娇。
“要什么奖励?”迟归颠颠他,目光难得一见的温柔,“嗯?”
海湾耸肩一笑,举起食指,道:“我要一个亲亲。”
“越发赖皮了。”话虽如此说,迟归还是低下头,在他侧脸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海湾却笑弯了眼睛,捂着耳朵嚷“好痒”。迟归指指身后岛台上的玻璃罐,吩咐他:“去拿耳勺来,我看看。”
海湾依言起身,脱了外套、摘掉领带,拿来挖耳勺给他,熟门熟路地趴在他膝上。迟归对着午后晴好的阳光,一手扶着他脑袋,一手帮他掏耳朵。两个人安安静静,谁都没言语,气氛异常的甜腻。
寻聿明收回视线,碗里的牛肉粉忽然索然无味,嚼蜡般吃了两口,说:“我们走吧。”
“吃好了?”庄奕只顾着看手机,设置好日程安排,又发消息让陈霖霖把方不渝带到咨询室,也没留神外面。寻聿明颔首说饱了,他便拿上外套和钥匙,准备离开。
二人转过屏风,海湾立刻发现了他们,坐起身问:“你们俩也在啊?”
“就要走了。”寻聿明笑说,“还得上班呢。”
“那我送你!”海湾蹦起身,掏完耳朵也不累了,浑身光彩熠熠,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临走时不忘和寻聿明说悄悄话:“寻大夫,我有事想求你呢。”
“什么事?”寻聿明侧头问。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迟归的片子,行不行?”迟归有偏头痛的旧疾,以前也看过大夫,倒没什么大问题,但海湾放心不下,总想求一个心安。
寻聿明一口答应,和他约好时间,告辞而去。
路上庄奕旁敲侧击,问他和海湾有什么秘密,听说之后,叹道:“别看海湾有点孩子气,遇到这种事,也没法不操心。”
喜欢一个人,大概便是如此吧。
连海湾湾这等活泼开朗的人,遇上爱人无足轻重的小疾恙尚且如此悬心,遑论责任那么重、心思那么深的庄奕。如果告诉他,自己将来也会得亨廷顿舞蹈症,寻聿明想想都不忍。
他扯扯唇角,靠上窗户,视线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嘴里仿佛咬了一口青柠,又苦又酸。
庄奕见他默不作声,也没再开口,将他送回医院,便去了咨询室。下午寻聿明有手术,待在消毒室里很安全,倒也用不着人陪。
自从给小病人做过唤醒手术之后,现在医院的人几乎都对寻聿明敬若神明,即便有情绪也都不敢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甚至是上次被他当众赶出手术室的孙卓,而今也像断翅的鸟,扑腾不动了。
岑寂对此相当满意,递给寻聿明剪刀,隔着层口罩说:“人善被人欺,太好说话,别人就会怠慢你。”
“刘大夫有没有再问薛珈言的事?”寻聿明边剪硬脑膜,边问。
方不渝私下将薛珈言的主治医生从刘洪祥换成了他,医院里都传是他抢走刘大夫的病人做研究,影响着实不好。
“他能说什么呀。”岑寂嗤了一声,“刘大夫是个水静流深的性格,他平时不争不抢的,有那心思也不会放在嘴上抱怨。”
“没意见就好,这事儿确实有点不地道。”
抢病例其实很常见,寻聿明当住院医生时也干过,最后往往弄得剑拔弩张。如今他的竞争对手换代升级,从医院同事变成了全世界的一流研究者,无谓再为这种小事得罪人。
说白了,一个人成长的标志,往往是竞争者的水平。对手之所以能成为对手,是因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以寻聿明今时今日的层次,很多东西不是淡泊名利假清高,而是根本不屑去争。
譬如那顶人人削尖脑袋、挤破头想戴的科室主任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