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水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庄奕按住他右肩,将他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还依依不舍的?”
寻聿明低头不语,他当然依依不舍,他们现在刚刚和好,重归恋人身份,就像一对小别胜新婚的情侣,最是难舍难分,蜜里调油的时候。八年的空洞不是一天两天能补回来的,如今分开一刻都觉得难过。
“快走吧。”心里舍不得,却还要嘴硬,寻聿明口是心非地赶他,“再磨磨蹭蹭的,事情都耽误了。”
“乖乖的啊。”庄奕揉揉他脸蛋,笑了笑,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他身高腿长,一手抄着裤兜,一手拎着大衣,稍稍低着头行走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远处是一排看不分明的枫树,秋末冬初红得烟霞一般,整个场景宛若一幅油画。
寻聿明盯着庄奕的步伐,每向前走一步,便翻出灰褐色的一块皮鞋底。他走路不像自己规行矩步,反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随意,个子那么高重心却放得很低,仿佛随时能一个箭步窜出去,异乎寻常的矫健。
庄奕走近车前,远远冲他摆了摆手,拉开车门迈进驾驶室,调转方向而去。
寻聿明凝望着汽车渐行渐远的影子,半晌,终于再也看不见。他心里空空落落的,拖沓着步子往回走,路过活动室时,听见小杨和人在里面聊天,又想起庄奕的话,也确实该给外公再找一个护工。
倒不是他不想,只是这事太难办。
外公和普通人不一样,很少有护工愿意照顾他。同样是做护理,放着照顾起来更轻松的人家不去,何必来疗养院受这份罪,宁可少赚些呢。
当初原先的护工嫌累提出辞职,一时又找不到新人来替,寻聿明那时远在明尼苏达州鞭长莫及,只能干着急。
幸亏安格斯有个中国朋友,这个朋友的朋友吃饭时认识了在米线馆端盘子的小杨,见他能吃苦、肯吃苦,便辗转介绍给了他。
寻聿明如今每个月倒有三分之二的工资进了小杨的口袋,还用安格斯朋友的人脉帮他落了户口,才换来这么一个牢靠的护工。
一想到这件事,寻聿明又忍不住心软,老师是对他不好,可这些年在生活上的照顾,也不是假的,感情这东西实难一笔勾销。
他叹了口气,回到病房,拿起床头桌上的书,坐在沙发上打发时间。那是一本古代语言学的专业书,他看着有点晦涩,但边边角角上都有外公记下的笔记,倒很亲切。
外公年轻时字迹刚毅,而今年纪大了没力气,手又常常颤抖,便也软绵绵起来,看着更像女性的字,有种娟秀的情致。
寻聿明一页页翻下去,对书里的内容毫无兴趣,字却越看越上瘾。外公记得很详细,书里的错误,个人的见解,以及其他文献中不同的说法和争议,都一一录在旁边。
“这本……不……不好。”
安静的卧室里忽然响起人声,吓了寻聿明一跳。他抬头看一眼表,不知不觉间竟已三点了,“你醒了外公?”
“睡久了,头……头疼。”外公说话时嘴巴半张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声拖长的杂音,“小……庄呢?”
“医院有点儿事儿,他先回去处理了,等会儿再过来。”寻聿明合上书,摇起病床,端来不锈钢水杯凑到外公唇边,“喝点水外公,嘴巴都干了。”
这几天益发冷下来,空气也比先前干燥了,外公是上年纪的人,皮肤油脂分泌得少,鼻尖嘴角总是起皮。寻聿明给他的杯子里放几朵小菊花和枸杞,用热水冲了喂他。
外公喝两口水,推推他:“别总是让小庄……跑来跑去,当心……当心……”
“当心他嫌烦吗?”寻聿明拿来薄绒外套给外公披上,趴在他膝上说:“庄奕不会的,他特别有耐心。”
“那也不……不能。”外公摸摸他头发,语重心长地告诫,“时间久了,再……再有耐心的人……也累。”
“我知道。”寻聿明莞尔一笑,故意逗外公,“我也很疼他的,外公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也不疼疼我吗?”
外公也笑,他精神恢复过来,口齿比先前顺溜许多:“多大的孩子,还撒……撒娇。外公怎么不……不疼你?”
寻聿明自然知道,无论外公怎样对庄奕好,归因都是为着自己,想让他照顾好自己,也感激他照顾好自己,所以对他格外“偏心”一点。
“外公,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寻聿明侧着脸,朝外公说:“我想把你接回家去,你愿意吗?”
现在他和庄奕重修旧好,生活上有他助力,能匀出一部分精力来照顾外公。而且以前他心结难解,总是怕拖累庄奕,如今自然也是怕的,却不像从前那样“你是你、我是我”分得这么清楚了。
就像庄奕说的,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就是对方的责任。他不再跟庄奕客气,庄奕以后也不会跟他客气,想想似乎也不错。
外公可不答应,眼睛一横,态度十分强硬,“我不去!医院……就挺好。”
寻聿明也不跟他犟,慢慢给他吹耳边风:“我现在住庄奕家了,这不是我要求的,是他昨晚跟我说,想把你接回去。”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回自己家也好啊。我每晚下班回来都很想看见你,可是疗养院只允许周二和周六探视,我想外公多陪陪我。”
外公怔怔片刻,仍道:“我不走,这里比……比家好。”
寻聿明知道不是一天能劝动外公的,他笑笑不答,继续汇报自己的工作生活。
大约快四点的时候,庄奕终于敲敲门,回来了。寻聿明刚好给外公换着尿布,见他来,一把关上了卧室门,“先别进来!”
外公听见动静,扯尿布的手顿时抖起来,他左手撑在病床边的栏杆上,用力之下青筋都爆了出来,两条腿颤颤巍巍,使劲儿向上抬去。
寻聿明想帮他把尿不湿解开,外公却喝道:“去,站!”
“我……”
外公眉头一皱:“去!”
寻聿明知道他难堪,可又担心他自己不行,扁扁嘴走到墙角,偷偷地觑他。
外公晃动着右手解下尿不湿,半凌空的身体落回床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撕开新尿不湿的包装,又折腾半天,才勉强穿上。
“外公,我过来了?”寻聿明听见第二声“咚”响起,忙跑回去给他穿裤子,尿不湿歪七扭八地粘在他身上,看着都难受。
庄奕进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好了,屋里隐隐有股骚味。
寻聿明怕外公尴尬,转移话题问:“怎么样了?医院那边要紧吗?”
“没事儿。”庄奕自然明白祖孙俩的心情,也没有多说,微微笑着推来墙角的轮椅,将外公抱上去,又给他盖条绿毯子,带他去楼下散步。
今天气温不高,太阳却不错,外公出来吹吹风,也觉得神清气爽。
“我刚才跟外公说,把他接家去,他还不愿意呢。”寻聿明边走边说。
庄奕推着外公,低头笑道:“这是我的意思外公,您在这儿住着,多寂寞呀。明明也不放心,我们都是一家人,您跟我还客气吗?”
外公摇摇头,坚决不同意。
寻聿明无奈,陪他在草地上转了一圈,又喂他吃过晚饭,便先走了。傍晚的天色暗下来,病房里空空荡荡,又独独剩下外公一个。
回去的路上寻聿明不放心,一个劲儿逼问庄奕:“今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确实有点事。”庄奕知道瞒不过他,“不过暂时解决了。”
他一路往家开,很快驶进小区大门,“下午陈霖霖去找他爸,路过你们科,听见有人议论,说……”
“说什么?”寻聿明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说你是同性恋,喜欢男人。”
虽是流言蜚语,可庄奕接到电话也不由得担心,毕竟是在公立医院这种场合,面向的又是各个阶层的普罗大众,现实中很多人远没有那么开化。
一旦风言风语地传起来,虽有老陈在不至于给他穿小鞋,到底影响不好。庄奕也怕消息散播到病人耳朵里,对寻聿明的声誉有影响。
“那如果……”寻聿明看着他,“真被揭发,坐实了,会怎么样啊?”
“没发生的事,我怎么知道。”庄奕不想让他面对这些,将车开进车库,催他上楼去洗漱,“别乱想了。”
寻聿明闷闷不乐,拖着步子爬上楼,换了睡衣去洗澡。
庄奕给他热杯温牛奶,打开冰箱想给他找点宵夜,拿了一只火龙果、一个脐橙,顺手将剩下的半盒苹果丢进了垃圾桶。
他上楼时浴室里还“哗啦哗啦”响着,庄奕去对面闲着的卫生间刷牙,再回来寻聿明已将牛奶喝完,正拿着刀切橙子。
“别割着手。”他吃的不多,但晚上一饿容易睡不着,庄奕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事事都记得。
寻聿明嫌橙子不好剥,丢开它去切火龙果,小勺舀了一口填嘴里,唇边挂着两颗黑籽。
庄奕看得好笑,拇指在他嘴角蹭了蹭,“跟小孩儿似的,要不要我给你戴个兜兜?”
“你就发坏吧。”寻聿明盘膝坐在床边,一双桃花眼含怨瞥向他,潋滟眸光流转,看得人浑身发麻。
庄奕被他撩拨得又酥又痒,俯下身捏起他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火龙果好不好吃?”
“好……好吃啊。”寻聿明盯着他,心里有点发毛,他那眼神不像是要吃火龙果,倒像是要吃人。
“给我尝尝。”庄奕笑笑,靥边酒窝若隐若现,眼底波澜壮阔起了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