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看着蝉衣在那里盖火漆,许杭突然说:“你把金燕堂里收拾一下吧,府里不重要的下人,这个月做完,都陆续遣散了吧。”
蝉衣倒蜡油的手一歪:“当家的,这是要…开始了么?”
“不是开始,而是收尾。我有种预感,山雨欲来,金燕堂那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早就挡不住小铜关的破竹之风了。早一点做准备,好过措手不及。”
许杭推开药室的门,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狂风扫桌,将纸张吹得漫天飞舞。
蝉衣就在他的背后站着,四年了,从第一次她被领进金燕堂的大门时,娘就指着许杭跟她说,这是她从前的旧主,要蝉衣像尊敬菩萨一样尊敬他。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许杭要做什么。即便她心里也觉得,段司令是个好人,他们在一起真的很登对。
但是,他是她的主人,他是她的信仰。他要做什么,她都不会背弃他。
只是她希望,这场风雨结束以后,绮园还能重见平和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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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里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身上的溃烂终于消下去了,老鼠也活了下来。整个药堂的人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就差把许杭抛到半空中。
闻讯赶来的段烨霖也很振奋,连问了三遍是不是真的。熬了好几个通宵的许杭揉了揉鼻梁,疲惫地说:“你还别太开心,赶紧去找最近的医药制造所,把药剂样品寄过去,让他们加一些西药,改良之后大批生产,这样才能应对日本那边随时下黑手。”
“最近的军需医药所在临城,我马上就去联系!”段烨霖伸手揉了揉许杭的头发,“你辛苦了。”
高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许杭的身体开始发生不好的征兆,他感受到了对吗啡的渴求,就推了段烨霖一下:“那后面的事情交给你,我想休息会儿。”
他走到一边,脱下身上的大褂,准备一会儿让底下人拿去烧掉。毕竟一直在与瘟疫做研究,小心为上。
在许杭身后,段烨霖看着掌心,那只手刚刚摸过许杭的头,手上就留下了不少头发。
什么时候,少棠变得这么会脱发了?段烨霖有些疑惑,难道是太累了吗?
说起来,除了一直掉下去的体重以外,许杭的眼窝也有些深陷,舌苔发白,血丝一日比一日重,颧骨微微有些突出,身上的经脉更加明显,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健康的恶化。
真的只是太累吗?段烨霖总觉得这些征兆好像很熟悉,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少棠,”段烨霖走到洗脸的许杭身后,环住他的腰,果然呢,又细了一圈,“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一句话说得许杭心虚得打起腹鼓,眼珠在段烨霖看不到的地方左右摆动:“我能有什么事,大概最近忙得忘了吃饭,看着瘦吧。”
“不只是瘦,憔悴了很多。”
许杭敷衍道:“嗯,我以后会注意的。”他快要装不下去了,就使了一点劲推段烨霖:“那你就快走吧,让我休息会儿。”
段烨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往外拉走:“那不行,你得吃点东西再睡。总这么饿着,你迟早熬坏身子的。”
他们两人只往外走了几小步,就有一个士兵跑了进来,对着段烨霖敬了个礼,回禀道:“司令!河里发现了一具浮尸,现在已经捞上来了。”
又是尸体。许杭把段烨霖的手挣开:“又是因为瘟疫而死的吗?”
士兵摇摇头:“不是,咱们兄弟看了一眼那个尸体,干干净净,面色还很祥和呢。就是罪过了,是个和尚。”
和尚?和尚?
许杭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迷茫,思索着一些什么事,然后突然惊恐起来,嘴巴也因为震惊微微张开,最后拔腿往外面跑!
段烨霖甚至抓不住许杭箭一样的身体,就看见他弹射一般冲了出去,只能跟着在他后面跑:“少棠!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就在刚才几句话之间的功夫,许杭终于想起来一件事情。
从前他打趣地问长陵,日日诵经念佛,究竟为求什么?
那个时候,长陵说,求超脱生死超脱红尘,超脱痛苦之境,直到西方极乐世界。
仍记得许杭还回道,极乐世界不就是人死之去处么?
长陵笑说,我佛如来所在处,我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该死的心向往之!他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第一次,许杭希望自己聪明用错了地方,猜错了人。
不一定吧,不一定就是长陵吧,贺州城还有许多庙宇,也有许多和尚,或许是别的哪个人呢?或许是外乡来的和尚呢?
好不容易跑到河边,岸边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每个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许杭有些粗鲁地把人拨开,顾不得旁人的咒骂声,挤到最里面去,彻底呆住了。
泡烂的斗笠、丢了一只的木屐、散落的袈裟、失色的菩提子…以及浮着一层死气和灰败青色皮肤的躯体。
那身衣服,那个身形,他很熟悉。
长陵大师,圆寂了。
第149章
法喜寺点起了长明灯,这是丧事之时,该有的规矩。
只是寻常人只会点一盏,不会像现在,从院子到庙堂,地上桌上窗台上全都点满了。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千盏万盏的油灯在佛堂里点起,正中是一副棺材,很质朴,里头躺着已经被收拾干净的长陵,穿着他平日的袍子,闭着眼安静睡着,写着佛家箴言的白纱覆在他的脸上。
许杭把他抄写过的佛经和敲过的木鱼都放在棺椁内,看了他一眼,便把自己抄好的心经放在火盆子里烧了,拿着油勺围着棺椁转,一勺一勺地往灯里添油。
段烨霖安抚着在棺椁前哭得背过气去的小沙弥,抱着他回房间睡觉,这才出来陪许杭守灯。
冷风袭来,烛火晃了晃,许杭伸手去挡,生怕它会被吹熄,段烨霖就把窗户关上了,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他披:“冷不冷?”
这一问才想起来,对了,已经算是入秋了。
许杭摇摇头,继续添油:“你说,阴司泉路会冷吗?”他想到在冰冷的河水中死去的长陵,叹了口气:“小时候听那些老人说,水鬼不能往生,总是会觉得冷,因为他的魂魄被埋在水底下了……”
段烨霖从后面抱住他,果然许杭的身子凉飕飕的,他搓了搓许杭的手背,想让他暖和一点:“他不会的,他是有功德在身的人,不会去阴司泉路,而是会去西方极乐世界。”
“我们认识的人,一个一个,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剩下的…还有谁呢?”许杭的眼神有些空洞,“这么说来,其实该去阴司泉路的是我才对,我很不祥呢。”
段烨霖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别胡说,这和你无关。若你真的不祥,最该出事的是我才对。”
许杭的眼神晃了晃,放下了手里的勺子,段烨霖的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一语成谶’的效果呢。
“长陵的死闹得沸沸扬扬,瞒是瞒不住的,我想过不了多久,黒宫惠子就会过来了。长陵虽然送了一份药物研究给我,但是关于日本人的计划我还不是很了解,再好好问问她吧。”他隐瞒了另一份作战表的事情。
段烨霖回头看了一眼长陵的尸体,目光变得深邃:“问?只怕她别当场疯了,就算万幸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
门被吱吖推开的瞬间,所有的灯都晃动了一下,一阵灌堂风进来席卷一番,竟然没有一盏熄灭了。
这是黒宫惠子第一次这么没有形象地出现在人前,她头发凌乱,裙摆也有些破损,大概是跑上山的时候摔倒勾破的。未施粉黛,可脸比那些日本艺伎还要煞白,眼睛瞪大几乎要凸出眼眶。
她哪里算是跑进来,应该说是跌进来才对。从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能看出来,她有多么恐慌。
抬起头的瞬间,满室的灯火几乎烫坏了她的一双眼睛,正中的那副棺材,还没有盖棺,敞开在那里,等着人来凭吊一般。
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黒宫惠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原地而立,不敢往前走,也不敢往后撤,只是傻傻摇头。
不会…不会是他…
笃信神佛的人,怎么能轻易自戕呢?
她瞪大眼睛看着一旁的许杭和段烨霖,开口的声音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刨出来的一般:“是……谁?是什么事…逼死他了吗?”
许杭看着她自欺欺人的行为,心中滋味难言:“你该明白,红尘事中,能逼死长陵的还能是什么呢?”
黒宫惠子顿了一下,冲到棺椁边,揭下盖着长陵面布的那块白纱。她要亲眼看着,才肯相信。
白纱之下,长陵的脸都有些因为泡水而浮肿,可是那眉毛,那眼角,那鼻梁,那耳廓…没有一处不是他。
死了,死了,死了啊。
这种感觉像什么?黒宫惠子突然想起自己还叫爱新觉罗·文惠的最后一天,那一日,她被送到黒宫家族长的床上,被剥夺了女儿家最后的尊严和清白,她躺在榻榻米之上,侧望着窗外枯败的枝叶时,也是这样的心情。
了无生趣,行尸走肉。
她被清廷遗弃,被家族牺牲,被日寇控制,这一生她从荣宠到衰败,从清白到污秽,从幸福到堕落,只用了仅仅二十几年的时间。
一个人若是生来不幸,好像也并不会因为落差太过崩溃,只有是登高跌重,才会一蹶不振。
她爱惨了长陵那颗干净的心,无论她是贫是贵,是善是恶,他的眼睛都是干净纯粹,不夹杂一点点的鄙夷和欲望。
只有在长陵面前,她还能记得自己豆蔻芳华时的娇羞可爱。
她会捧着茶杯,闻着新晒的书香,央着长陵说,你再给我讲一个佛家的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