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许少爷!”乔松一掌支在门上,拦住许杭关门的举动,“我奉司令的命令而来,您要是不走,我就是打晕您也得扛着您走!”
不成想这句威胁一出,许杭三两步上前,扯下乔松腰间的手枪,摁下保险栓,塞到乔松手里,抵着自己的额头:“那你就打死我,带着我的尸体走吧。”
“这…您冷静…冷静…”乔松吓傻了,连连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许杭干脆一撒手,把乔松推出门外,迅速地把门合上,落锁,一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留给乔松。他径直往园林深处走,对乔松在外的叫喊不理不睬。
“许少爷!许少爷!您听我说!这真不是开玩笑的……许少爷!”
乔松用力地拍着门,吼了半盏茶的时间,到底也实在没奈何,再也没声响了。
入了夜,炮仗的声音比之前更嚣张了,没完没了,真让人好奇是不是做炸弹的都不需要钱,才能这么肆意挥霍。
虽然天是黑压压的,但是远方的天空像是镀了一层红边,火光冲天,听得人心跳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个晚上,每个人都吃得没什么滋味,后半夜也睡不着,小沙弥搬着板凳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许杭拿了件衣服给他披上,也跟着坐他身边。
“许哥哥,我好怕呀…这声音像打雷一样。”小沙弥把头缩进许杭的怀里,肩膀微微抖动。
许杭摸了摸他扁平的后脑勺,这个孩子还那么小,强忍着不哭已经是很懂事了。许杭没怎么带过孩子,想了想,问他:“你喜欢放烟花吗?”
“喜欢。”
“那你就当这个是有很多人在远处放烟花,这样就不可怕了。”
小沙弥也跟着这么想了想,发觉确实好多了。他把自己的脑袋拔出来,扑棱着大眼睛问道:“许哥哥,城里的人都走光了,你为什么不走呢?我想留下,因为师父的墓在这儿,庙也在这儿,我哪儿都不想去,你呢?你是因为有父母吗?”
许杭眼神落寞:“没有。”
“那兄弟姐妹呢?”
“没有。”
“那朋友呢?”
“也没有。”
“那……那…”小沙弥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说了,最后一拍脑袋,“那你还有什么喜欢的人呢?就像…就像我喜欢你,我也喜欢蝉衣姐姐。”
这个问题,许杭没有马上回答,所以小沙弥好奇地望着他。
许杭望着天上一闪一烁的星辰,似千万只眼睛,密密麻麻看着自己,不允许自己在它们的审视之下说谎。
许杭伸手,把小沙弥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你知道吗?为什么有那么多身强力壮的男儿郎要在前面扛枪打战,哪怕马革裹尸也不肯回头?对于某一些人来说,是为了保家卫国,但那只是极少数心怀大志的人才有的想法。对于成千上万的士兵而言,他们的目的小到不能再小了,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珍爱的人。”
小沙弥被许杭拍得很舒服,渐渐也觉得不吵了,困意上头,许杭的话也在耳边绕来绕去,他听得稀里糊涂。
“在他们浴血奋战的时候,一回望,能看到家的方向,他们所爱之人的性命就系在他们的血肉城墙之上,所以,他们才会咬紧牙关,抵死反抗。可是,如果守的只是一座空城,一点儿后顾之忧都没有,他们就会破釜沉舟,玉碎共尽……死而后已,成为战场上的一堆黄土。”
夜风中,有谁叹了一下。
“人呐,一定要有了后顾之忧,有了念想,才会拼了命地活着回来。”
说到这里,小沙弥的呼噜已经打起来了,天上的星星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闪得更醉人了。
许杭轻轻笑了一下,怀抱着这个熟睡的孩子,耐心地坐在院子里。他在守这个凄清的长夜,守这个荒芜的园林,守这个被弃的古城。
守一场不知结果的战争。
第168章
又是一场打平的战争,双方都很累了。
日本人在处理俘虏,他们故意在阵前挖坑,日本兵提着长长的刺刀,在尸体上戳刺,如果尸体有反应,就丧心病狂地补刀,直到那个‘尸体’真的死了。
随即是一声哨响,尸体被推进了大坑里,有人在一下一下地填土。
惨叫声、大笑声、尸体倒地声,怪诞离奇地交织在一起,所有的景象都一一进入段烨霖的眼中。
段烨霖裸着上身,打着绷带,站在一片高低上,仰望就是天空,俯瞰便是尸堆,身后是贺州城。高处的空气很稀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军医都忙不过来了,索性就随它去吧。
乔松回来把许杭的话带给段烨霖,段烨霖吐了个烟圈:“他大概是想留下亲眼看看我的结局。”
风如刺刀割开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乔松单膝跪地道歉:“司令,对不起,我没能劝动许少爷离开。”
“不怪你,他的性子我了解。没事,我若死了他也就走了。”
“司令!”乔松吓得脸色煞白。
段烨霖又抽了一根烟:“干嘛那么惊讶呢,乔松?你也是打战的好手,你该看得出来,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我段烨霖的本事了。作为一枚弃子,我已经尽我所能了,失一个贺州战区,换全国大捷,还是值得的。”
乔松心头一阵揪痛,这话说得多轻巧,好像很划算,但是代价是这个战场上所有士兵的死亡。日本军可不是什么慈悲菩萨,金陵屠城的血还在秦淮河边上流淌,唯有杀戮才能使他们停步。
“那…还打吗?”乔松小心翼翼地问。
段烨霖把烟头插进泥土地里去:“打。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打,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指了指贺州城墙前的土地:“乔松,等会儿你把他们引过来,在靠近城墙前,有一条地下井道,四通八达,所以地表很脆弱,如果把我们仅剩的炸弹埋在那里,破坏力会很强。”
那条井道是早期荒废的,构造复杂,绵延面积极广,一旦爆炸会造成地面塌陷,且井道很深,人若掉进去不摔死也要摔个四分五裂。
特别是,这场爆炸如果是从地下开始,根本是防不胜防。
设想很圆满,但却有一个致命缺陷。
“可是,可是现在哪儿有时间去做埋伏?”
段烨霖拍了拍乔松的肩膀:“确实没时间了,所以你带人去迷惑他们,我带炸药下去。”
乔松一听就急了:“不行!司令!让我下去吧!”
段烨霖一眼就看出乔松遮掩的伤痛:“只能是我去!你的腿根本爬不下去!”
那厚厚的军裤下面,乔松的腿已经血肉模糊,都有些化脓了。
“那…那…”乔松哑巴了,他没脸说出让别的士兵代替段烨霖送死的话,也知道段烨霖绝不会拿别人的性命去儿戏。他只能捏紧双拳,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
段烨霖大力地拍乔松的背,让他抬起头、挺起胸来:“ 不许这样!在战场上要有军人的样子!可以死,但是绝不能弯腰!”呵斥完以后,他又笑了一下:“别那么沮丧,为国捐躯是件该高兴的事儿。”
枪林弹雨又开始铺天盖地地织网,段烨霖躲在战壕里把炸药包都背在身上,段战舟走过来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说:“我是不是应该哭两声表示对你的不舍?”
段烨霖正在那里咬着死结:“得了吧,省点力气多杀两个鬼子,有命给我收尸再哭吧。”
段战舟干笑了两下,生死之际开点小玩笑,总比苦大仇深地告别好。
关于这点,他们之间还是很有默契的。
“几年前你从贺州赶走了黑宫浪速,现在他又卷土重来,要是他知道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子。”
黑宫浪速是日军的将军,当年盘踞贺州与段烨霖正面厮杀过。
“是不是他在我眼里都只是日本鬼子,没什么区别。其实说私心,也不是真的一点都没有。战舟,日本人连着一个多月的炸弹和子弹扫射攻击,最近几天已经看出短缺了。特别是今天,连个手雷都打不出来了,一个个扛着刺刀拼。我敢打赌,黑宫浪速一定是弹尽粮绝了,所以才用这种人海战术。这一击若是能重创他们,说不定你还能找着机会带着剩下的兄弟走。”
段战舟嗤之以鼻:“走什么走?你还指望让我回去给老段家传宗接代吗?”
段烨霖捶了一下段战舟的胸口,两个人都扯着嘴角笑。
整理完毕,可以出发了,段战舟从后面突然拦过段烨霖的肩头,用力抱了一下他:“…不管活着或是死了,咱们都是兄弟。”
他从兜里摸出来一根雪茄,塞在段烨霖的裤子口袋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一根烟了,一直没舍得抽,留到了现在:“临了发现没啥送的,给你了。之前你一直找我要烟,我还舍不得给你,现在想再多给你几根也没了。”
血浓于水,血缘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带给人力量,也带给人感动。
段烨霖握了握他的手腕,很用力,都留下了痕迹:“好弟弟,我先走了。”
随后,在一队突击兵的掩护下,日军往城门靠近,一个身绑绷带,背抗炸药的身躯,侧迎枪林弹雨,像一只箭一样,冲向那个炸毁了一半的井道出口。
十点零五毫米的机枪子弹,慌乱而强有力地扫射,子弹发红发烫,仅仅一瞬间,就从腰的一侧擦过去,它一旦碰到血肉,便张开嘴撕咬,所到之处,糜烂血浆。
所以段烨霖几乎是跌落进井道的,背部重重砸在地上,疼得大脑一下就麻痹了。
“咳咳!操……嘶…”
他很艰难地坐直身体,然后用有力的手臂,将连着引线的炸药一包一包地往井道深处丢,从最远到身边,最后一包放在了自己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