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锁金钗
乔道桑一脚踩在床边,胳膊肘支着膝盖,老练的眼神盯着段烨霖看:“你别说四叔看不起他,四叔走江湖,不是没见过这种癖好,四叔不嫌弃他不是个女人。可是你不同,你是司令,你的枪你的命都得用在战场上!不是用在儿女情长的!明白吗?”
段烨霖长叹一口气:“四叔,下不为例,成吗?”
“下他妈的不为例!再有下次,你肯定还跟现在一样!”
乔道桑很想替段烨霖杀了这个祸害,可是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不能这样偏激地伤了段烨霖。
“你一向很聪明,怎么就看不出来,自从那家伙在你身边,你平添了多少麻烦事?这一次没死,下一次指不定就死了!”
段烨霖悉心听教,可是这个错,他改不了的:“四叔,不是我不聪明,只是当我理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这么做了。”
面对许杭,他总是感情用事。好比一种本能,人不能违抗本能。
乔道桑放下脚,坐到床边,拍了拍他的胳膊:“烨霖,这次我去外地时,正好经过中部,顺道就去了一趟蜀城,虽然呆的时间不久,可是却知道一件有趣的事情,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段烨霖的眼睫毛闪了一下,显然是耳根子动了欲念。
乔道桑笑了一下:“那个叫许杭的孩子,不是说从蜀城而来。祖籍就在那儿吗?我遇见一个蜀城的庙祝,他说,蜀城的本家姓氏里,根本没有姓许的人家。”
被褥里面,段烨霖的手突然攥紧了。
“怕庙祝年纪大了,记性差了,我特意去宗祠里翻了翻蜀城百家之姓的牌位,的的确确没有姓许的人家。你仔细想想,若真是一个世家的少爷,怎么可能在宗庙里面都没有他们的姓氏位?!”
以金洪昌的身家,他的妹妹能许配的人一定也不差,二十几年前也一定是一个显赫的家族,可是偌大的一个姓氏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要么是许杭不是蜀城人;要么,他根本不是‘许杭’。
无论哪一点,总之许杭一定骗了他。
段烨霖咳嗽了两下,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撼,问道:“还有呢?”
“没了,我没继续查下去。”乔道桑把腰间的烟斗摘下来,往里头塞烟草,“这是你的事情,最终还要你来决定,我就问你,你还想不想查下去?”
往下查,意味着可能有真相。真相往往意味着残忍和撕破脸皮,意味着打破平静,意味着暴露一切。
如果一切都是误会,那无妨查一查,可是……
曾经段烨霖明明可以查却不查,是因为他不想触碰许杭不愿为人所知的过去,可是如今,这份未知似乎成了他和许杭之间无端的猜疑和隔阂,这道槛很难跨,可是不跨它也不会消失。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
“四叔,”段烨霖闭上眼,做了决定,“查吧。”
乔道桑很满意段烨霖的回话,狠狠抽了几口烟,略笑笑就出去了。
在门口捧着药罐子站了很久的乔松这才走进来,他听到了方才所有的对话,也有点惊讶段烨霖最后的决定。
“司令,您…”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开始怀疑少棠?”
乔松低着头只捣药,其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捣了一会又抬头:“我以为,许少爷赶来救你,这会儿你们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呢。”
段烨霖扶着额头,隐隐作痛,其实更难受的是心头:“说到他来救我,我倒是想起来了,昨晚…他的枪法很好,你可看见了?”
乔松端药的手略微抖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原本的话。
飞马一枪,十足的惊艳。然而乔松不是第一次看了。
“司令,人在情急之时总会举动惊人,您别想太多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或许是我从前想太少了。被囚的变成救人的,而救人的变成被救的,这些事情已经渐渐出离我的意料了。”
乔松皱了眉头:“可是,昨晚不是因为鬼爷出马才救出大家的吗?鬼爷不是沈京墨请来的吗?这还有什么古怪?”
段烨霖觉得自己丢失了四年的睿智到了今天才终于重新回家,便道:“如果萧阎真的愿意出手救人,为什么不事先来和我商量对策?明明与我联手会是最稳妥的,可他偏偏就自己动手?”
“他……”
“好吧,就当他萧阎的性格是喜欢独来独往,那么栖燕山庄怎么解释?我们在上海滩查了几天,都还不得不去章家庄园探一探,他就那么确定人被关在了哪里?”
乔松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段烨霖摆了摆手,用了药使他渴睡,他也说得有些累了。其实还有很多的疑点他没有说,譬如沈京墨没有先来求自己,譬如蝉衣丝毫没有显露的担忧,譬如……
查吧,查吧。
水落石出吧,真相大白吧,盖棺定论吧。
这场厮磨,是真是假,他开始想知道了。
第132章
受伤的人总是会被优待的,譬如段烨霖。
许杭难得如此贴身地照顾他,帮他换药,替他换衣,甚至帮他洗漱。只是如果段烨霖不动手动脚的话,脸上的巴掌印大约会少一点。
至午后,许杭端了一盆水进屋子,很快就有点耐人寻味的声音传出来,间或还有一点压抑的嗔怪声。
“有伤在身你还不克制一点?”
“是你在我面前晃荡,让我心神不宁。”
“啪”的一声,不痛不痒的巴掌声,然后接着透过纸糊窗户隐约能看见一个坐在段烨霖身上,隐忍着脸色的身躯,背脊的线条勾勒得那么别致,手里拽着的薄毯子遮着相连的地方。
许杭有些双目无神,段烨霖哄他因为自己腿脚不便,便由他在上头,看见他洁白的脖颈,便凑上去吻了一口。
这世间,为何会有情爱之事呢?许杭渐渐也从中明白过来了。
当你在一副白纸一样的躯体上留下红痕、青紫之后,就会觉得那些不堪都是自己的签名,肉体的相贴能让人在灭顶的快感中忘记没有贴在一起的灵魂。
情爱给人相爱的错觉,情爱掩盖了一切,忘记时间,沉溺其中。
再去琢磨,都太多余了,做到深处才是正好,起承转合、承上启下,才是生动的感情。
一场罢了,段烨霖从后面抱着许杭入睡,只是两个人都不算太过分,所以还不至于昏昏入睡,反而异常清醒。
看着许杭的后脑勺,段烨霖想到,乔道桑已经出发去蜀城了,来回再加上查访,估计也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吧。
所以,他们眼下的平静,最短只有一个月吗?
于是他搂紧了许杭,口吻亲昵:“少棠,你想过以后吗?”
“什么以后?”
“我总想着,我等不到战争打完了,只想解甲归田,你还是当大夫,我呢,不做司令了,去开个武馆怎么样?”
“武馆?”
“就挨着你的药堂开,我这儿的学员伤了胳膊瘸了腿,就直接送去你那儿。嗯…我再给你买一块地,种满你喜欢的双色芍药花,好不好?我保证,一定比绮园的还要好看。你的屋子,一定有一扇窗户对着竹林,另一扇对着荷塘,房梁顶用银杏木雕花,香炉里一直点着犀角香……”
段烨霖的声音像是被温泉水浸润过一样,流淌一般滑进耳朵,让人一下子就想到那副岁月安好的画面:“……好在你并不喜欢小孩子,若是日后喜欢了也没事,你可以招很多小药童来,不过我不大会带小孩子,是指望不上我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能做的都替你做了,咱们就这样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的?”
段烨霖越说越把脸埋在许杭肩窝摩挲,手圈紧,好像许杭会突然就变成泡沫飞走一般。
许杭不敢说,不敢应答,他不想承认,段烨霖替他描述的这个场景,竟然令他无比地心动。
黑暗之中,他枕着段烨霖的胳膊,眼睛瞪得极大,看着前方光亮的门缝,心动到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忘记去向章尧臣复仇的事情了。
有个声音一直在许杭的耳边急迫地呼唤,说着答应他、答应他,停手吧,停手吧……那声音如此带着毒性,侵入奇经八脉,要他几乎放弃理性。
他摇了摇头,猛得把自己的脸塞进被子里,捂着自己的耳朵。
段烨霖在他身后,吻着他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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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庄园进进出出的医生,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听说下一位医生还是一个洋大夫。
每个人都是为了章家少爷的身体而费心费力。
躺在床上的章修鸣已经醒过来两天了,所有人战战兢兢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知道自己残废之后的崩溃表现,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安安静静呆了两天。
每次女仆进去,就看见他盯着天花板看,很长时间都不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都窃窃私语,说章修鸣是彻底傻了,因为接受不了现实而疯癫了。
这章家,怕是气数要尽了。
而一向与章修鸣感情深厚的章饮溪,一直都没脸去见章修鸣,直到过了两天,才趁着章修鸣睡着的时候,在他床头哭了会儿,这才被章修鸣抓住了手。
“小妹…”
章饮溪低着头,她不敢对兄长和父亲说自己犯的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浅薄的语句去安慰哥哥,只能默默垂泪。
“小妹…别哭,”章修鸣见不得自己的妹妹落泪,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其实脚上传来的疼痛虽然很真实,但是他总是有点恍惚感,仿佛那条腿还在,他伸出手摸了摸章饮溪脸上的泪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阿麒?”
阿麒,听到这个名字,章饮溪愣了一下。这是从章修鸣小的时候就在他身边伴读的仆人,只是八九年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