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遗孀
宫行川垂下了眼帘。
无声的沉默仿佛没有尽头的拉锯战,时栖在这头,叔叔在那头。
他伸手推推叔叔的胳膊,又问了一遍:“你知道?!”
——知道时向国和丁欣的身份有问题,知道他很可能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电梯门开了,时栖没有动,他仍旧执着地望着宫行川。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也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没骗我?你要是没骗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小栖,我也是最近才查到……”
“那你也没告诉我!”时栖头也不回地冲出电梯,一路跑进家门,钻进卧室,拱到被子里,缩成了小小一团。
活了二十二年,爸妈不是爸妈,家不是家。
那他又是谁?
一个游离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宫行川紧随他而来,站在床边,幽幽叹息。
“小栖,你冷静一点。”
时栖闷声闷气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冷静?”
“……我叫了二十二年的男人和女人不是我爸妈,你要我怎么冷静?”
“……我又是谁?如果时向国和丁欣不是我的亲生父母,那我真正的父母为什么不要我?”
他说着说着,从床上跳起来,三步并两步冲到落地窗边,趴在玻璃上默默地抽泣。
他想,时向国和丁欣应该已经离开了。
带着他曾经期盼过的童年,永远地离开了。
他活在世间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无情地抹去了。
其实时栖也知道,自己埋怨叔叔是不对的。
宫行川于他而言,是爱人,更是亲人,可再亲近的人,也不能每分每秒都察觉到他的情绪。
再说了,身世的事,他自己都没察觉出异样,又怎么能怪叔叔呢?
可他只能和叔叔耍脾气了啊。
时栖念及此,转过身,呜呜呜地冲进了宫行川的怀抱。
宫行川按按他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手指像是夏日的微风,又热又燥。
窗外还是初春,天边滚过隐隐雷鸣。
闪电撕开了厚重的乌云,宫行川看见了时栖白皙的后颈。那上面还有他按出来的红印子。
时栖继续呜呜呜。
他哭湿了宫行川的衣领,又哭湿了袖子。
最后吸着鼻子,挂在了宫行川身上。
宫行川低头轻柔地啄着时栖的嘴唇,尝到泪的味道,又用舌撬开了他的牙关。
时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拿脚踹了叔叔几脚,发现挣脱不了,只好泪眼婆娑地踮起脚尖,勉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用红彤彤的眼睛,谴责地瞪着正在亲吻自己的男人。
宫行川不为所动。
他又委屈地掉了几滴泪,继而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亲吻中。
最后还是宫行川先停下来,抱着时栖去洗了个澡,洗完,两个人热烘烘地坐在床上,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好好交流了。
宫行川把之前让陈晗暗中做的亲子鉴定拿了出来。
时栖趴在宫行川腿上,颤抖地接过,深吸一口气,还是不敢看。
他揪着叔叔的衣服,轻声问:“是我想的那样吗?”
宫行川吻了吻他的头顶。
时栖握着亲子鉴定的手颓然跌落在床上,哽咽道:“不是,对吧?”
他不是时向国和丁欣的亲生儿子。
他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那“时栖”这个名字,属于谁呢?
那个抢走他的人生的人,在哪里呢?
纷乱的思绪一股脑涌进时栖的脑海,让他头疼欲裂,恨不能跟着窗外的春雨,一起消散在大地上。
宫行川靠在床头,抱住瑟瑟发抖的爱人,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情绪,然后在他的心绪稍微平复后,缓缓开口:“你到底是谁,我并不能确定。”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
时栖震了震。
“不过我倒是有个猜测。”宫行川并没有因为他的反应,就止住话头,“小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宫凯的身世吗?”
“记得。”时栖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记得,当然记得。
他怎么会忘记宫凯的身世呢?
宫凯是高家夫妇的独生子,在其父母意外身亡后,被宫行川接回了宫家抚养。
“宫凯的身份有问题吗?”
宫行川点头:“我现在怀疑,宫凯根本不是那个孩子。”
一阵寒意顺着时栖的脊椎蹿过。
他忘记了难过,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如果宫凯不是高家的孩子,那谁……”
时栖的话戛然而止。
宫行川再次低头亲吻他头顶的发旋。
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直指恐怖的真相——宫凯不是高家的孩子,时栖很可能是。
当然,时栖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假如我真的是高氏夫妻的儿子,时向国和丁欣又是如何把我和宫凯掉包的呢?”
二十多年前的车祸,发生的地点太偏僻,知情人太少。
暴雨、山路、被撞坏的年久失修的栏杆……
事故毫无悬念地被定性为,司机操作不当导致的车祸。
警察没有追责,痛失父母的宫行川也没有怀疑后来被送到宫家的孩子的身份。
“这……这只是你的猜测。”时栖嘴唇发白,下唇上有几道清晰的牙印。
他自言自语:“就算车祸真的有隐情,也不能证明我就是真正的‘宫凯。’”
啪——!
原先还拿在时栖手里的亲子鉴定书掉落在了地上。
微风浮动,他看清了上面的字:经鉴定,时栖与时向国为父子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十。
时向国压根就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时栖弯下腰,颤抖的指尖拂过黑色的签字,泪水也滴落在白纸上。
那一行字在他眼前浮动起来,每一个笔画都扎进了心窝。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不是亲生的儿子,时向国才对他拳打脚踢,丁欣才会对他漠不关心,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将他逼进夜总会。
原来是这样。
“时栖。”宫行川弯腰把他抱起来,于心不忍,“别看了。”
他鼻音很重地冲回去:“为什么不看?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是好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因为他们伤心了。”
宫行川望着倔强又别扭的时小孔雀,神情缱绻:“嗯,以后你还有我。”
他嘴巴一张,号啕起来:“我只有叔叔了!”
“不是很久以前就只有我了吗?”
“……”时栖打了个哭嗝,想想也是,也就渐渐平复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哭的。
可能就是知道从小到大无论如何努力都讨不到“父母”欢心的原因后过剩的委屈吧。
“既然你与时向国和丁欣没有血缘关系,就可以断绝亲子关系了。”宫行川仔细观察着时栖的神情,见他没有丝毫的不舍,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你没有意见,交给我处理。”
时栖低着头,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但他格外认真地点了头:“好。”
断舍离,断舍离。
人生有宫行川,他为何还执着根本不属于他的父爱和母爱呢?
时栖办理断绝亲子关系的程序的时候,时向国和丁欣出乎意料地配合,他们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互相搀扶着,在证明书上颤抖着签下自己的名字。
时栖拉着宫行川的手,目光奇异地望着他们——从陌生人的角度看,原来时向国和丁欣那么苍老——他到底是为什么,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可呢?
手续办理在丁欣签字的时候出现了一丝混乱。
年迈的中年妇女几欲崩溃,始终握不住细细的水笔。
时栖不为所动,他的泪早就在几天前流完了,现在的时向国和丁欣在他面前,完全是两个只知道虐待他的陌生人罢了。
宫行川也蹙起了眉。
男人伸手敲了敲桌子,严阵以待的陈晗和何岚立刻冲过去,一人架住丁欣的一条胳膊,按着她在证明上签了字。
“时栖!”丁欣忽而抬起头。
那张时栖曾经熟悉的脸,沟壑遍布,痛苦与不甘从眼角深邃的纹路上蔓延开来。
丁欣对着他咆哮:“时栖,我……我曾经送你上过学,曾经为你做过饭……你还记得吗?”
坐在桌子这一头的时栖勾了勾唇角:“记得。”
怎么会忘记呢?
他彻底失去希望的那天,丁欣可不就是在厨房里煲着鸡汤,对警察撒下了弥天大谎吗?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平静地对上丁欣的目光,里面既没有怨怼,也没有怀念,只有无尽的淡漠。
他已经不在乎了。
丁欣定定地与时栖对视了片刻,终于趴在桌上崩溃大哭。
“你要……你要相信,我也曾……曾爱过你!”
转身离去的时栖,脚步顿了顿。
宫行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愤怒,掌心准确地按在了他的后颈上。
“爱我?”时栖浑身颤抖,“她居然说她爱过我?!”
第八十章 “喜宴”
把他成小猫小狗来爱,稍微给予一丁点善意,都是天大的施舍。
他是一个替代品,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替代品。
“宫凯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吧?”时栖不顾宫行川的阻拦,冲了回去。
丁欣因为听见“宫凯”的名字,再次大哭出声。
时栖烦躁地闭上了眼睛,过往如烟,在他眼前倏地一下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