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距离
柏昌意说:“凌晨两点前能到。租车公司是连锁的,明早我们在吕贝克还车,坐飞机返程。你儿子还在家里等着。”
“这么熟练?”庭霜好奇,“你以前也这么干过?”
“十多年前。”柏昌意说,“先去加油站。”
庭霜把车停在加油站,去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水和不少吃的,边吃边等柏昌意给车加满油。
“你十多年前是不是特别酷?”庭霜坐到车引擎盖上,想象了一下,“就,一张地图,一辆车,一个漂亮女朋友,一块欧洲大陆。世界都是你的,所有男孩都羡慕你。”
柏昌意就笑:“实际情况是,每到一个地方,有一半时间在打工。”
庭霜来了兴趣:“哎你都打过什么工啊?”
“保护海龟,陪老人说话,帮人修屋子刷墙,给艺术生当模特……”柏昌意加完油了,“好了,准备走。”
“当模特?”庭霜上车,极有兴味地追问,“不穿衣服的那种吗?”
“开车。”柏昌意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噢噢……开车开车。”庭霜偷瞄柏昌意,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翘。
西南的色彩一点点被晚风吹散。
车一路向北,穿越群山与河流,经过城市和田野,开入深寂的星空。
聚散的小镇落在道路两侧,灯火点缀着丘陵与平原,教堂顶上金色的风向标在月光中缓缓转动。
柏昌意调小了车上的音响音量。
近处的鼓点声小了,远方的歌声渐渐响了。
“那边有人唱歌?”庭霜望了一眼歌声来的方向,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情况,只觉得那边比他们途经的其他小镇更亮些,灯光闪耀处,还有人群的喧嚣。
“想不想去看?”柏昌意把音响关了,远处的音乐变得清晰,有人声,有吉他,有键盘,有小号,还有鼓。
“当然。”庭霜减速,留心着公路牌,找去镇上的岔路,“说不定运气好,真能让我弹吉他唱歌。”
柏昌意笑着接后半句:“台下万人狂欢。”
“不。”庭霜打方向盘,驶进只有两车道的小路,“我想法变了,只要你一个人为我狂欢。”
循着音乐,他们寻到了一座建在小丘上的啤酒花园。
花园中,一棵棵巨树如云如雾,如遮如盖。数不清的星灯交织串连,从一根树干到另一个树干。人们围坐在树下的木头桌子边,拿着一升装的玻璃彩绘啤酒杯,吃烧烤,喝酒,聊天。花园一角搭了舞台,乐队在上面演奏《伟大的自由》。
庭霜去买了两瓶冰汽水,随便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好像有人点歌。”庭霜伸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我也想点,就怕他们不会。”
“你不是要自弹自唱么。”柏昌意说,“借把吉他就行。”
“嗯……是自弹自唱……可是吧……”庭霜突然意识到一件非常现实的事,“我会弹的就那么一首……具体哪首我就不说了……”
柏昌意笑了一下:“嗯我知道是哪首。”
四周仍然欢声笑语,他们这桌在这句话后安静下来。
庭霜看着金黄灯光下的柏昌意。
没有白发,也没有皱纹,但他们还是不一样。
十二年的距离,并不只是容貌的区别。
他正在经历的,柏昌意都已经经历过了。柏昌意流金的三十六岁,是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到达的山顶。他平凡的二十四岁,是柏昌意永远回不去的青春。
二十四岁和三十六岁,当然都是好年纪。
可是……
等到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呢?
他想过永远,想过百年,可现在竟不敢去想那个具体的、他必将抵达的四十八岁。
十二年。
光阴不可平。
“怎么这么看着我?”柏昌意问。
庭霜沉默了几秒,说:“不为什么,想这么看。”
他说完,大口地灌汽水,灌得五脏六腑都有点疼。
“还唱歌么。”柏昌意眼里都是纵容,“唱你唯一会的那首也行。”
他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否则到吕贝克的时候就太晚了。
庭霜看着柏昌意的眼睛,许久,说:“等会儿你来开车,行吗?”
柏昌意笑说:“当然。”
“你等我一下。”庭霜跑去买了一大杯啤酒,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的声音一下子远去了。
周围的景色也跟着虚化了。
庭霜将酒杯重重一放,借着酒劲,跑上舞台,问乐手借吉他和话筒。
“我想唱首歌。”他的脸颊因为微醺而泛着潮红,他的眼睛因为胸膛发热而湿润,“这首歌只有我会。”
乐手们让出舞台,聚光灯洒下来。
庭霜一个人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远远望着台下的柏昌意,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的吉他弹得并不好,手指轻拨,只有几个简单的和弦。
他也没有什么文才,嘴唇轻启,只有几句平庸的话,甚至算不上歌词。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我开车去北方开过山河开向大海开往你的三十六岁啊……
光阴不可平光阴不可平二零一九的夏天你开车去北方开过黄昏开向日出开往我的二十四岁啊……
光阴不可平光阴不可平”两行泪水从庭霜的眼眶里流出来,顺着下巴落到吉他上。
他的眼泪比聚光灯更亮。
柏昌意站起身,望着庭霜,有些发怔。
庭霜随手抹了一把脸,换了个和弦。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我没见过你的二十四岁二零一九年的夏天我不敢想我的三十六岁我只敢开车去北方不为山河不为大海不为黄昏不为日出为了你的二十四岁我开车去北方我开车去北方”
第六十二章 这位是嫂子吧?
他们就这么一路开车去了北方。
带着庭霜的二十四岁,奔向柏昌意的二十四岁。
路经无人的河岸,他们靠在车身上分吃一块八字面包,喝同一瓶水,聊面前的河流曾让哪些文明崛起,如今又将会流入哪片海域。路经无人的山脉,他们不加克制,在满天繁星的山间做一场酣畅淋漓的爱,事后厮磨耳语,说等到冬季的晴夜再来拍星轨。
终于到了吕贝克。
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柏昌意喊庭霜起床,跟船出海。
他们乘的是一艘规模不大的捕鱼船。船上还有七八位游客,都是为了一早跟船去看海,看日出,看看捕鱼的过程。
天还没有亮,海面上一片黑暗。
滚滚的海浪从船两侧分开,呼啸的海风从耳边擦过。
真的是在乘风破浪。
“你冷么。”庭霜问。
柏昌意说:“你冷的话我们去船舱里。”
庭霜说:“你冷的话来我怀里。”
柏昌意笑说:“我不冷。”
庭霜拥住柏昌意,说:“我觉得你冷。”
天边慢慢亮了起来。
一个白色的点。一圈金色的毛边。两抹橙色的天际。
忽然间,离渔船很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小丘,伴随着巨响,高高的水雾从小丘顶上喷出来,有如帘幕。金灿灿的晨曦从天边而来,穿过水帘,架起一座彩虹。
转眼,小丘降了下去,一条巨大的尾巴摆出水面。
是鲸。
“……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庭霜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来不止一座小丘,而是几十座小丘。
是鲸群。
它们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喷出水雾,让一座又一座彩虹降临海面。
四周传来其他人的惊叹,庭霜却说不出话来。
一座座彩虹架起,复又消失。一条条巨大的尾巴摆上来,复又沉入水下。
鲸群远去,海上恢复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庭霜看看周围,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还沉浸在刚才壮美的景象之中,没有人想起来要拍照。
这一刻,他蓦地理解了柏昌意母亲所说的——不是站在别人的角度去理解,而是发自他内心地真正理解——瞬间。
刚才海上的那一幕,就是他们拥有的无数个瞬间中的一个。
庭霜看向柏昌意,说:“这么多鲸……你以前见过吗?是不是早就见过了?”
“没有。”柏昌意跟庭霜对视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不要觉得年纪大就什么都见过。”
“那就好。”庭霜也笑起来,“我就怕我现在经历的,你以前都经历过了,觉得没意思。”
说完,他又问:“那,万一以后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就,我想看的,你都看过了,怎么办?”
柏昌意说:“那我就看你。”
一个小时以后,返航的渔船到达了码头。
游客们在船上一直没有信号的手机也都有了信号。
刚结束无服务状态没多久,庭霜的手机就响了,他一看屏幕,祝文嘉。
柏昌意看他,他说:“我弟。”
他一只手接起电话,一只手交给柏昌意,两人牵着手往停车点走。
“哥,我要来投奔你了。”祝文嘉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忍辱负重的感觉,好像到庭霜这里来是他穷途末路的迫不得已。
“你怎么了?”庭霜说,“你还没来吧?我没在家。”
“我还没来,来不成,老头子把我卡全给停了,你给我订张机票吧,我在阿姆斯特丹。”祝文嘉说完,又提了一堆要求,好些航空公司的航班都不肯坐,时间点不好的也不要,至于不要经济舱这一点,他倒是没提,因为从没人给他订过经济舱的机票。
“他为什么停你卡啊?”庭霜被祝文嘉那些要求搞得有点头大,“你也出柜了?”
“我可没那么想不开。”祝文嘉气势汹汹,“这事儿你也有责任。就是有了对比,老头子才停了我的卡。我就是上个礼拜多花了点钱,老头子就给我打电话,说什么‘你哥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不问家里要钱了’……”
“他是你爸,不就停了你几张卡么,别满口‘老头子’地叫。”庭霜问,“你上个星期花了多少钱?”
祝文嘉:“二十多万吧。”
庭霜:“人民币?”
祝文嘉的声势弱了一点:“……欧元。”
庭霜不敢置信:“祝文嘉你他妈把钱花哪儿了?老子三年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祝文嘉很小声地说:“……red light district”庭霜不信:“哪个红灯区要花这么多钱?你还干什么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