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距离
“那行。”庭霜直奔正题,“电话里我也说了,roborun周一有临时股东会会议,你也是股东,他们没通知你吗?”
“没有。”庭芸抿了一口茶,“二十年前我就跟祝敖说了,公司的事不要找我,分红打到我的账户里就行。”
庭霜想了想,问:“那你们当时有写什么书面协议吗?比如说,你允许他们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开股东会,或者修改公司章程……这之类的。”
“没有,就是口头说了一下。”庭芸回忆了一下,“二十年前roborun根本没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一些小民企做事方式都还很原始,我记得当时公司连法务部都没有。”
形势有利。
庭霜拿出上午准备好的委托书,递给庭芸:“那,你能不能暂时委托我来代你行使部分股东权益?”
她浏览了一遍委托书,在末尾签了字:“你还在上学,我都没跟你聊过这些,其实这些以后也都是你的。之前的分红我都帮你做了投资,大部分是不动产,准备等你单独立户以后再转到你名下。”
“啊?”庭霜指了一下自己,“给我?那你怎么办?”
他一直都怕庭芸生活得不好。
“什么怎么办?”庭芸好笑,“这些本来就是准备给你的。”
庭霜说:“但是我有能力养活自己。”
“我知道,你从没让我担心过。但是……”庭芸想了一下,“有代际积累还是不一样。我和祝敖是白手起家的,所以我们当时的选择少很多。”
聊了几句,菜上来,每人有一盅红枣桂圆鸡汤。
“这家的招牌。”庭芸笑说,“我想你们在德国应该挺少喝到这种的,尝尝。”
“好……”庭霜拿起汤匙搅了搅汤。
他不吃红枣。
柏昌意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聊天一边不着痕迹地把庭霜那盅汤也给喝完了。
饭吃到后半段,庭芸接了个电话,庭霜隐约听到电话里有小女孩在娇娇地叫妈妈,庭芸温声细语地哄,像一团正在融化的:“妈妈就回来,你先跟姐姐玩,妈妈在给你买冰淇淋。”
庭霜觉得庭芸应该想尽快回家,于是等她挂了电话,他说:“你们先吃,旁边有超市,我去买冰淇淋,我知道小孩喜欢吃什么样的。”
说完,他站起身,习惯性地吻了一下柏昌意的唇,低声说:“宝贝儿,你结一下账。”
庭芸离开以后,庭霜站在马路边发了一会儿呆。
“吃冰淇淋么。”柏昌意说。
“你快去买,电话里那个幸福的小孩马上就要拥有八盒冰淇淋了,我要比她拥有更多。”庭霜说。
“好。”柏昌意笑。
最后还是只买了一盒,因为没地方放。
庭霜坐在车上挖冰淇淋吃,车开向医院。
他们两点半就到了icu门口,等着三点一到,就进去探视。
庭霜没有让柏昌意陪。
他有很多话要单独对祝敖讲。一些隐秘的,他连对自己都不想讲的话,他决定默默地蹲在祝敖病床边讲。
“爸。”
庭霜戴着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咱们俩好像没怎么谈过心,对吧。当男的挺惨的,多讲两句心里话人家就说你娘们唧唧。”
他扯了一下嘴角,被口罩遮着,看不出来在笑。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比之前二十多年想得都多。你知道么,昨天站在icu门口,阿姨跟我说,是我把你气成这样的时候,我有一瞬特恨自己是个同性恋。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有罪。
“这辈子都洗不掉的那种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都不敢去看祝敖苍白衰老的脸。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平行时空,那个平行时空里的我不是同性恋,我娶了老婆,生了好多孩子。你也没躺在这儿,你做爷爷了,高兴着呢。”
他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摸烟。
“这里不能抽烟。”他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一下,“而且我也决定戒烟了。我想活长点儿,还有,也不想让……吸二手烟。他还老陪着我抽,现在我看不了他抽烟。你以后醒了,也别抽烟了,抽那玩意儿有什么意思?早上醒来老嗓子疼。嘴里没味儿,叼根棒棒糖也挺好的,不丢人。”
“我昨天晚上加今天上午,把《公司法》给看完了。我还看了……”虽然祝敖什么也听不见,虽然房间里再没有别人,庭霜的声音还是更低了,低若蚊吟,“我还看了《继承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我是不是很卑鄙?”
一滴泪打在隔离衣上,庭霜很快用手抹去。
“我希望用不上……我希望永远用不上。”
沉默了很久,他换上一种刻意轻松的口气:“怎么办,爸,我不是你最想要的那种儿子。不过……你这个爹,也没有当得特别好,是吧。咱们要不然……之后凑合凑合再当几十年父子得了,谁也别嫌弃谁。”
祝敖的眼皮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第七十二章 成长4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是傍晚,庭霜正在坐在街边的小店里,一边胡乱吃两口东西,一边跟上次在汉诺威见到的王阿姨打字聊天。她是祝敖的秘书,也是最早进入roborun的老员工之一,庭霜觉得她肯定知道点什么。
但是当他问起他爸出事以后公司的情况,她只说一切正常,和以前一样。
正在庭霜思考要不要提周一临时会议的时候,医院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爸醒了?”庭霜猛地站起来,被桌角撞了大腿,“我马上过来。”
护士说祝敖还太虚弱,还要观察几天,不能转到普通病房,所以当晚还不能探视,只能第二天去。
之前庭霜对虚弱二字没有太多概念,他有概念的是生死。
醒得来,就是生;醒不来,就是死。
生就是他爸睁开眼睛中气十足地骂人,跟以前一样;死就是他爸闭嘴了,再也不说话了。
而虚弱这个词,在他脑子里无非就是电视里演的那样,有气无力,面无血色,再虚弱,那也是生,还能笑,还能骂,但当他真的再次面对醒过来的祝敖时,他才知道原来事实不是那样。
脑出血的后遗症很严重。
他爸的右半边身体瘫痪,动弹不了,右侧半身深、浅感觉消失,右半视野缺损,张嘴讲话也讲不清楚。
原来虚弱是个半死不活的状态。
祝敖看着庭霜,眼神浑浊,嘴唇开开合合,嘴里呼噜呼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庭霜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废人”这个词,他五脏六腑被捏了一把,想从脑子里赶走这两个字,赶不掉。
祝文嘉也在旁边,看了祝敖好久,他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哥……爸他,以后都这样了吗?”
现在的祝敖根本不像他印象里说一不二的父亲。
两行泪水从祝敖眼睛里流出来,从眼角流到耳朵孔里。
庭霜惊醒过来,对祝文嘉说:“你给我出去。”
祝文嘉:“我——”“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跟爸说。”庭霜转过身,在祝敖看不到的地方跟祝文嘉比口型:他听得见,他脑子清醒,他知道你在说什么。
庭霜懂祝敖那两行眼泪。
人可以死,但不能窝囊地活。
祝文嘉出去了,庭霜蹲到祝敖身边,说:“程医生说了,刚醒来都这样,爸,你这情况还算好的了,等以后咱们做做复健什么的,肯定还跟以前一样。”
可能是知道自己说不清楚话,祝敖没有开口。
“哎爸,你就听我说吧,难得我能一个劲儿地说,你还不能还嘴,是吧。”庭霜故意开玩笑。
祝敖扯了一下半边嘴角。
“笑啦?”庭霜也笑,特别阳光,“你想好出去以后第一顿吃什么了么?咱们去喝汤怎么样?我有个现成的厨子,排骨玉米汤煲得特别好。”
祝敖发出一声“嗯”,然后说了些什么,唔唔啊啊的,听不懂。
庭霜想了想,说:“你是想问什么吗?我暂时在放秋假,不在学校也没事。然后……我弟也挺好的,阿姨有点伤心,但看起来挺健康。”
祝敖好像不是想问这些。
“那,爸你是担心公司?”
这回问对了,但庭霜不敢把自己的怀疑和推测都说出来,因为本来祝敖的血压就需要控制,万一再情绪激动出什么意外……
“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公司,公司能有什么事?”庭霜笑说,“手下招那么多人都是光吃饭不干活的?公司的事就让他们忙去吧,你就操心操心自己,专心养病,身体第一。”
他为了宽祝敖的心,又讲了几件趣事,快结束探视的时候才小心地提了一句:“爸,有个事我还是得问问。你进医院之前……是跟谁在一起吃饭啊?要是桌上有人乱劝酒,那可得负这个责,搞不好我得起诉他,再不济,也得来赔礼道歉吧。”
“咱们逐步缩小范围吧。”祝敖回答不了,庭霜想了个办法,“我问,要是对,你就吱一声,不对就不吭声。”
“跟你吃饭的是跟工作有关的人,不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单纯朋友,是么。”
“对了?好,那,是公司内部的人还是合作伙伴?是合作伙伴么,谈事儿的时候喝多了?”
“不是,那就是公司内部的人。”
“爸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啊?”庭霜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我应该直接去问阿姨?”
祝敖应了一声,闭了闭眼。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保持清醒这么久已经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跟阿姨就是表面客气,实际上谁也不爱搭理谁,你又不是不知道。”庭霜笑了笑,继续刚才的提问,“跟公司的人吃饭……要是普通员工,我觉得也没人敢劝你酒吧?肯定是老朋友,又是高层……严立谦?还是其他股东?”
祝敖已经睡着了。
第七十三章 成长得差不多了吧我累了
从医院出来以后,庭霜一个人坐车到市中心的广场上晒了一会儿太阳,自己消化掉那点从病房里带出来的难过情绪,然后买了热咖啡回酒店,慰劳全天都在工作的柏昌意。
“宝贝儿。”庭霜过去亲柏昌意一口,并殷勤地为免费劳动力捏肩,“进度怎么样?是不是想起了你曾经申请科研经费的峥嵘岁月?”
“不一样。”柏昌意调出文档,“以前没人监工,效率不如现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