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规
都是因为他的失败。
都是因为他。
所有的事情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江渝不知道自己哭了。
只是很多东西积压在心口,愧疚、后悔、自责、不甘,还有愤怒和巨大的恶意
——这个时候的自己,面目全非。
听到震天响的动静,推门进来的凌焰,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江渝仰头靠在墙上,双眼紧闭,眼睫颤抖。脸色惨白到极点。整个人骤然间耗尽了所有力气,就连呼吸都像是拼尽全力挣扎出来的。滚烫的泪水沿着发红的眼角不断淌下,在下颌汇聚成湿漉漉的一片,然后,一滴一滴地落在衣服前襟上,洇出深色的轮廓。
高烧已经烧去了大半神志。
江渝恍惚间看见自己的父亲,他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如既往地不苟言笑,但眼神里全是对自己的期盼和关切。
但是画面倏忽切换。
七岁的江渝站在同样的位置,望着自己的父亲,哭着说:“爸爸不要走。”
江父这个时候真的不走了,他来到了七岁的江渝面前,蹲下身,笑得慈蔼又疼惜,“小渝不哭,乖。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以掉眼泪”。
江渝跟着点头再点头,依旧哭得泣不成声:“爸爸......”
“爸爸没用,你以后千万不要成为像爸爸一样的人。”
江渝摇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用力地摇头。
江父不说话了,似乎是生气了,江渝抽噎着,下一秒,惊恐大叫——
工作台上的江父一动不动,有血从台上蔓延开来。
战栗一般的颤抖好像怎么都停不下似的,江渝只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半,这两半之间,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可是,忽然之间,有人将他重新合拢在了一起,力气很大很重、怀抱很热很烫。
江渝挣不开,内里那股几乎就要摧毁他的力量也挣不开。
那片最适合他的空白猝然间变得无比窒息,巨大的白色袭向他的脖颈,勒紧他、折磨他——
下颌蓦地一阵剧痛,有人掐着他逼他开口去呼吸。
紧接着,唇上传来炙烫的热度,一大口空气猛地倒灌进嗓子,江渝躬身剧烈咳了出来。
悬浮震荡的意识也像是被唇上的温度烫着了,江渝突然睁开眼,凌焰严肃至极的神色离自己很近。来不及捕捉什么,回归而来的意识早就筋疲力尽,下一秒重重跌下,江渝陷入昏迷似的沉睡。
凌焰抱着江渝满头大汗,这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居然连呼吸都受到了阻滞,吓得他连急救都用上了。
凌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定下神瞧怀里的人,也没什么多余心思去想别的。
前一刻挣扎不休的江渝和此刻安静温顺的江渝像是两个人。
房间里重归安静。
江渝不哭了,也没有喊“爸爸”
——凌焰摸了摸鼻子,有点不自在。
虽然被人叫爸爸挺那啥的,但是江渝那样哭喊,他都难受得鼻子发酸。
像是溺水之人刚被打捞上岸,江渝衣服早就湿透了,还在细细发着抖。额头的温度烫得吓人。
凌焰把人放下就去拿送到的药。
衣服湿透了,即使闷在被子里,一会也凉透。
端着热水和药片进来的凌焰,摸到江渝汗湿的袖子,头都要炸了。
这人以后还是不要生病了,太折磨人了。
放下药和水就给人迅速脱衣服,凌焰脱得那是一个心无旁骛。
江渝清瘦的身体在眼前晃了一遭,等凌焰真正回过神的时候,其实还有些后悔——至于为什么,凌焰后来才搞明白。
换了干净衣服的江渝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是吞不进药片。
凌焰觉得自己就是那古装剧里的英雄,救的不是美人,却比美人难伺候多了。
想来想去,唇上残留的触感提醒了一种颇为羞耻的喂法。
凌焰用勺子把药片磨碎了,倒进水里,自己灌下一大口,给人一点点喂进去。
过程极其缓慢,苦得凌焰差点吐了。
一番折腾下来,江渝清清爽爽,凌焰大汗淋漓。
不过还是颇有成就感的。
也不知是江渝那几声“爸爸”勾起了凌焰过分早熟的父爱
——虽然凌焰知道那肯定不是叫自己,江渝是陷入梦魇了。
但父爱就是父爱。
吃了药睡得乖乖的江渝在凌焰看来,怎么看怎么欣慰,有种付出了辛劳转眼就看到丰硕成果的心满意足。
于是,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江渝软塌塌的头发,笑眯眯轻声表扬:“渝叔叔真乖!”
手上的触感也好,拍了几下又揉几下,彻底把本就神经紧张的江渝弄得迷迷糊糊醒了。
江渝面无表情睁开眼。
几秒后,凌焰举起双手。
第17章 难以理喻
江渝也只是看了他一眼。
高烧来势汹汹,随后又是一剂猛药,江渝其实感觉很不好。
身体由内而外像是被间隔成了两层。躯壳持续热烧发汗,内里却畏寒,冰凉一波又一波地侵袭五脏六腑,意识就在这中间浑浑噩噩。
而凌焰对他的“骚扰”在过分迟钝的感受中,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凌焰看出了江渝的难受,放下手装模作样给江渝掖被角,嘴里异常严肃:“发烧了吧?难受吧?赶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江渝通红的眼睛要闭不闭,眼睫还是湿的,凌焰说话的时候很困地望着人嘴巴嘚不嘚,睁眼瞬间的杀伤力在这几秒里,直线下落。
凌焰瞅着,忍住了再次伸手揉江渝的冲动。
妈的。
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江渝总算是睡着了。只不过睡得很不安稳。中途又哭了一次,发了一身汗。
凌焰哄出了门道,在江渝带着哭腔小声叫“爸爸”的时候,特别父爱如山地把人抱住,轻轻拍着后背。
这样折腾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江渝醒了一次。
是被饿醒的。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有昏昧的暖黄光线从窗外透进屋内,是别的住户家的。窗户未关严实,空气里隐隐飘着饭菜的香味。
江渝掀开被子起身,高烧似乎退了下去,但四肢还是没力气。站起来的时候,江渝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衣服。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些激烈而痛苦的记忆一点点循着逐渐清醒的神经爬到中枢,江渝维持着低下头捏着衣角的动作,指腹细微摩挲,定格不动。
如果“天行者”被归档,那他该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这两个枯燥而单调的问题在脑海形成一个闭合的圈,环绕着他。
这种感觉其实很熟悉。
久违的熟悉。
熟悉到,江渝觉得不能这么下去——他需要吃点药。
念头刚起,脚下却后退几步坐回到了床上
——身体在本能地排斥这个想法。
但是几秒后,江渝重又起身走到房门口,开门走了出去。
淡淡的粥香扑鼻而来。
比那会在卧室里闻到的要清甜许多。没有油酱调味的辛腻,只是清淡的白粥。
凌焰坐在沙发上看比赛视频。
背景声里传来一阵隔一阵的呼喊,夹杂着国际赛事特有的英文解说声,现场中文解说员的声音也很清晰:“......马上进入最后五十米,左右五道的选手已经开始提速踢腿了——这个时候其实很关键......”
听见脚步声,凌焰头也不抬,空出的手指了指桌上,“喝粥”。
江渝站原地愣了下,望着凌焰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嗓子依然干涩无比。
曾芹在这他都可以理解,怎么是这个小子。
凌焰按了暂停,扭头望向一脸莫名的江渝,手肘搁膝上撑着下颌似笑非笑:“我不在这谁在这?曾教练?你都把人家气哭了!人家走了不会再管你了。”
江渝:“......”
怎么听着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江渝想起来了,但也没再说什么,依旧往另一头的书房走去,他记得那里还剩几盒安非他酮。
“喂。”
凌焰起身跟上。
这人醒来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你找什么?”
江渝高烧未愈,这个时候脑子还有些疼,想也没想说道:“安非他酮。”
凌焰顿住。
这间公寓买了有近十年。
书房的照明还是市面上最简单的白炽灯,用久了,需要换灯管。
惨淡昏沉的白光落在这人脊骨瘦削的背上,明明没什么重量,却压得这人一丝生气也没有。
凌焰沉默不语地看着。
江渝找得很仔细。
动作很轻,神情苍白而专注——他对自己简直了如指掌——竖起的警戒线不对别人,却牢牢地看着自己。
“别找了。先去吃饭,粥要凉了。”
凌焰勉强压下心头一股不知名的火气,向背朝他的江渝轻声说道。
江渝没理他。
“我说,别找了。”
凌焰沉声,上前几步,按上江渝微微颤抖的肩膀,“去吃饭”。
能否“正常地”控制情绪是判断病症的指标之一。
显然,这个时候的江渝不是很好。
“滚。”
江渝没有回头。
下一秒,被下逐客令的那个人非但没滚,反而欺身贴得更近,握住江渝扣着抽屉冰凉的腕骨,轻易按下江渝不受控制的颤抖,重复:“去吃饭。”
江渝很用力地深呼吸,停顿片刻后才说道:“凌焰——”
“原来江老师还记得我叫什么。”
凌焰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但仔细听又不像是开心的那种笑。
被打断、下意识就要再开口说话的江渝直接被身后的人打横抱出了书房。
状况之外,饶是江渝心思缜密,这会也在凌焰怀里反应了几秒才晓得自己被人抱了。
“你——”
“闭嘴!吃饭!”
“......”
凌焰觉得自己的脾气也不是那么好。
不然怎么吓得江渝只知道望着自己。
其实凌焰想多了。
江渝不是被吓得,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这个人过分无理的举动硬生生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从那些无法控制的情绪里生拉硬拽出来,强势得简直难以理喻。
江渝只能转开视线。
粥果然已经温了。
细腻绵密的一层白米浆柔软地覆盖在上面,江渝能够想象筷子挑开这一层时散发出的温醇清香。
江渝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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