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六一儿童节
“没什么,”何初三倒是很镇定。他早意料到夏六一会不高兴,只是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连一句多的话都不想听他说。
出师不利,他倒也没有特别沮丧。夏六一就是那个在外头精明冷静、对亲近的人傲娇炸毛的性子,他不懂谁懂?夏六一幼年时没受过任何教化,少年时被黑帮大佬领养,从小在污水潭里打滚,耳濡目染地都是那些乌七八糟,跟夏六一讲是非善恶,完全是对牛弹琴。他明白夏六一发这么大脾气赶他嫌他、要他少管闲事,除了确实不爱被指手画脚之外,还有不想让他知道更多、不想拉他下水的缘故。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夏六一非要一条烂道走到黑,对于洗白这件事连提都不能提。
他全神贯注地思索此事,阿森见他闷着头一言不发,还以为他为吵架之事黯然神伤,纠结了许久,别别扭扭地尝试安慰大嫂,“你,咳,别担心。大佬十分重感情,上次你被抓了,他真的很担心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你翻脸的,咳……”
“谢谢你,森哥,”何大嫂诚挚道,“对了,要麻烦你一件事,一会儿你把我送楼下沙发去,动静大一点。”
“呃?大佬没说让你睡沙发啊。”
“帮个忙,拜托了。”
阿森依言而行,找了阿南上来,大张旗鼓地收拾沙发、抬人,要把“惹大佬生气,自觉无颜赖在大佬床上”的何初三搬下楼。结果听到动静的夏六一黑着脸出来,抬手阻止了阿森阿南,往何初三头上狠狠拍了一枕头,拍晕扛回去了。
何初三缩手缩脚地在大佬床上装死,又被夏六一一枕头拍“醒”,烦躁道,“何影帝!CUT机了!”
何影帝应声睁眼,看着夏六一乌黑乌黑的面色,做小伏低地先道歉,“六一哥,对不起。”
夏六一冷哼了一声,“对不起什么?”
“不该跟你讲道理……”
“啪!”
这次是彻底被拍得晕乎乎的,何初三半梦半醒地扯过被子,干脆装死变睡觉。夏六一关了灯,扯过另一条被子,背对他翻过身去,在黑暗里低声道,“之前的事我当你没说过,以后也不要用任何方式打听我公司的事。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养伤,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
何初三迷糊中嗯了一声,脑袋里却想起阿爸的教诲——黑社会没文化,你没文化吗?——应该曲线救国,另辟蹊径,一边这么自我安慰着一边闭了眼。
他悄无声息地将手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慢慢摸索进夏六一的被子,指尖靠上夏六一热乎乎的背,就这么安心睡了。
……
何初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夏六一搭一大早的飞机飞泰国,连句话都没给他留。
只是他睡眼稀松对着镜子准备刷牙的时候,发现唇角上一点可疑的白色痕迹。伸舌头舔了舔,他叹出一口气。
——六一哥又不吃早饭,光喝杯冰牛奶就出门。
中午崔东东开车来接何初三去医院。何初三的意思是我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耽搁东东姐你时间。崔东东说不耽搁不耽搁,大佬临走时专门吩咐了,出了事要扣年终红包,你可怜可怜东东姐。到医院拆了石膏钢板,医生说何初三恢复得不错,但少说也得再拄一两个月拐杖。于是轮椅撤掉,何初三变身铁拐三,一瘸一拐地跟着崔东东出了医院。
“现在就回去?”崔东东道,“要不要出去透透风?”
何初三在家闷了两个月,欣然同往,“那就再耽搁你一阵,东东姐。”
崔东东开车带他去了浅水湾,在露台餐厅喝下午茶。古老的英式装潢与头顶缓缓旋转的怀旧吊扇,连服务生走路都是款款而行,谦恭优雅。而何初三眼见着崔东东扯掉领带挽起袖子,一阵风卷残云,一眨眼扫掉了三层甜点塔——只有捧着冰咖啡看着她发呆的劲儿。
崔东东吃掉最后一颗三文鱼卷,一边叫来服务生重新看菜单,一边道,“看什么看?有什么话就说。”
“东东姐,你保持身材的秘诀是什么?”
“你知道什么!”崔东东叹道,“小萝最近非说我有小肚腩,在家弄什么‘营养餐’,妈的天天喝粥吃菜,饿死老娘了!”
何初三瞄了眼她塞了三盘甜点都还一马平川的腹部,思虑再三,“其实,会不会你某一天跟外头的靓女走太近,或者太晚回家……”
崔东东思索良久,瞪圆眼睛,有如五雷轰顶,豁然开朗,“操!难怪我还拉了三天肚子!”
“……”
何初三在心底默默膜拜了这位胆敢摧残蹂躏崔副堂主的好姑娘,一边守着崔东东又吃了两块他叫不上名的昂贵蛋糕。
崔东东终于吃饱喝足,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举起餐勺理理发型,整整领口,又是那玉树临风的好模样。随手扔开餐巾,点起一根雪茄,她叼着烟惬意地向后靠在了座椅上,正色道,“行了,说吧。”
“嗯?”
“我知道你有话想问。”
何初三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切掉了他自己那块蛋糕的一个角,“东东姐,骁骑堂没有洗白的可能吗?”
崔东东略一皱眉,“早上你拿这个去问大佬了?”
“昨晚。”
“啧,难怪他今天临走的时候脸那么黑,”崔东东在喝剩的红酒杯边上轻轻磕了磕,碰掉一些烟灰,“小三子,你是清白人,跟我们不一样,但也不要期望我们会跟你一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刀山火海里闯荡出来,好不容易走到现在,怎么可能回头?”
她徐徐喷了口烟道,“我知道你最看不惯我们卖‘那个’,但是有需求才有市场,香港污七八糟,也不能全怪黑社会。有些人就是想堕落,我们只不过好心提供帮助罢了。骁骑堂出身蛟龙城寨,要是离了这个老本行,在江湖上屁都不是!远的不说,光说近的,没有这玩意儿,乔爷肯跟我们合作?下面几百个兄弟等着养活,嗷嗷张开的都是嘴,你不让大佬卖这个,难道去卖榴莲?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何初三听她这一番谬论,心中颇为感慨,认为崔副堂主不愧为大佬御用的狗头军师,讲起歪理邪术来头头是道,比只会摔桌炸毛的大佬高出许多境界。他看着窗外棕榈树层叠遮挡的海面,脑中突生的一个念头就像划破宁静海面的一道冲浪板——骑虎难下?如果砍了老虎的腿脚,拔了老虎的牙,夏六一还能骑什么?
何初三与崔副堂主一起,享受了这次愉悦而美好的海边下午茶时光。末了崔东东说要送他回村屋,他却要回阿爸家。
“我两个月没回去,阿爸该想我了。”他说。
何阿爸不仅仅是想他儿子,打开家门发现他那每天给他BP机上发平安信息的儿子原来拄着拐杖——摸一摸明显是骨折,还敢骗他说是昨天摔的——操起鸡毛掸子就是一通胡抽乱打!
从小品学兼优的何初三,平生第一次挨他阿爸抽,被打得灰头土脸,不敢躲不敢逃,拄着拐杖怂着肩,只能缩在门板上忍痛。何阿爸看不惯他儿子装模作样,一掸子冲他屁股上抽过去,何初三终于惨叫出声!
“阿爸我错了!”何精英疼得双目含泪——不愧是亲爹,比六一哥抽得狠多了!
“错哪儿了?!”一辈子老实谨慎,对儿子疼爱有加的何阿爸,平生第一次咆哮道。
“阿爸你说话怎么跟六……那谁一样……”何初三咕哝着。
“什么?!”
“我错了阿爸,我被人家车撞了,腿骨折,一直住在医院。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明说。”
“怕我担心!怕我担心!”何阿爸一边骂一边继续抽他,“你就自己瞎逞强?!一个人住医院?!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阿爸我没时间?阿爸我没精力?!断条腿而已!哪怕你高位截瘫!你阿爸都能把你背回来!”
“阿爸,阿爸,”何初三憋屈唤道,实在是被打得受不住了——站这么久腿疼呢,“我错了我错了,有人照顾我。我想既然都有人了,就不要再让你劳心劳力了,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
何阿爸眼珠子一转,往他脑门上轻轻抽了最后一下,“说!谁照顾你?”
“咳……女,女朋友……”
“放屁!”何阿爸满口唾沫星子喷他脸上,“小荷早跟你分手了!这两个月跟华叔店里的阿伟打得火热!华嫂都跟我唠叨了三回了!你这绿帽子戴得头顶都要长疮了!”
“咳咳……新,新女朋友……”
“喜新厌旧的混账东西!”何阿爸丢了鸡毛掸子,换大巴掌扇他,“阿爸教你这么轻浮?!阿爸教你始乱终弃?!丢人现眼!败坏家风!”
何初三被打得头昏眼花,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都没缓过劲儿来,端着饭碗有一口没一口地、神情呆滞地刨饭。
“阿三,”何阿爸叫他,“多吃点。”
“下午吃过一些,”何初三呆呆地说。
“你那女朋友,”何阿爸喝着小酒道,“什么时候牵回家给阿爸看看——以后不会分手了吧?”
“八字没一撇呢,阿爸,”何初三还是那老话。
“有了老婆忘了阿爸!混账东西!”
何阿爸咕咕哝哝地又批评教育了他一通,何初三重压之下,被逼洗心革面——答应在伤好之前老老实实住在家里,再也不出去跟“女朋友”鬼混了。
只是他晚饭之后接了一通电话,看到号码就瘸着腿兔子一般跳进厕所。何阿爸怎么瞧怎么觉得儿子那鬼鬼祟祟的神情是在犯贱。
何初三捂着大哥大关上厕所门,压低声问,“六一哥?”
夏六一那边挺吵,像是在什么狂欢会上,只是背景里的人声歌声都是异国语言,听不清夏六一在说什么。
何初三只能大声喊道,“你到泰国了?吃晚饭了吗?”
“何阿三,家里墙薄,吵到你阿爸了!”
“阿爸你出门散步吧,去吧。”何初三探个脑袋出来诚挚地恳求。
何阿爸怒目瞪他,在儿子苦苦哀求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摔门走了。
“六一哥?”何初三放心地再唤了一次。
夏六一一直在那边沉默地等着,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何阿三。”
何初三听着他语气有些不对,“你喝醉了?”
“你石膏拆了没有?医生怎么说?”夏六一打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