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大黑象
方宇钦也扯开嗓子喊回去:“我不跳!我就看着你!”
霹雳贝贝不知道吃了什么美丽药丸,在夜场活力四射的,镭射光将他的脸照得五彩斑斓,他扭得起劲,扔了酒杯拉方宇钦一起当花蝴蝶,方宇钦要拒绝,但是音乐震得方他朵疼,想要说个话根本听不见,遂放弃,陪着霹雳贝贝瞎转圈。诸今尽明显露出醉态,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方宇钦看到他笑,便也笑。
舞池里越来越热闹,音乐换了又换,好多人加入进去,身体推搡身体,每个人都快乐。诸今尽搂着方宇钦大声说:“我好爱你!”“你说什么?!”方宇钦被一个人撞开,很快被越推越远,“我听不清!”
诸今尽在那里快乐地跳舞,隔着人群对他喊:“方宇钦,我爱你!”绽放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霹雳贝贝舞到凌晨三点,最后被方宇钦抗回了家,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醒来后挂着黑眼圈,揉着脑袋对自己说:酒精害人!这次是真的戒酒了!说完又睡了回去。期间方宇钦过来看他,顺便给他做了饭,他一概不知,只感慨自己好久没有享受到无拘无束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工作丢了,房贷没有着落,爸妈还等着自己一个交代……他把这些烦恼抛在了脑后,只呼呼大睡。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老妈的电话再次袭来。
“喂?”
“侬当阿拉是死掉了,是伐?”
他猛地清醒,哆哆嗦嗦给老妈回话:“姆妈,我现在就过来看你。”
“侬来一趟,爸爸妈妈有话要帮侬讲。”
“吾马上过来。”他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下来,赶紧去冲了个澡,又给方宇钦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去找我爸妈,大概吃过午饭回来。你呢?”
“我自己吃吧。”
“行。回聊。”他屁滚尿流地穿好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样点,走前还对着镜子表演了两下,表情管理到位后才舍得离开。诸今尽,稳住,你自己心态首先要稳!他一路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感觉差不多可以了,深呼吸,敲门。
看到爸妈的那一刻,所有建设瞬间塌方。
妈妈病了,很憔悴,眼角和嘴角一道垂了下来,原先精明能干的样子变得有些苦相,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他爸爸也一反常态,什么话都没说,眉头紧蹙,只给老婆倒水,假装儿子不存在一样。
“爸,姆妈,我回来了。”
“侬还有本事回来。”爸爸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谁允许你辞掉工作的?!”
“侬晓得了啊。”
睡在沙发上的老妈一下子把毯子掀了,张嘴就骂:“哪能勿晓得?!老赵第一时间就告诉阿拉了!哎,现在翅膀硬了,什么事情都敢做了。”
诸今尽顿觉的没有什么意思,也不想吵,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
“侬胆子真额太大了。没有哪个小孩胆子有你大。”
“什么叫胆子大?有自己主张就叫胆子大吗?”
“侬再给我顶嘴!”他妈妈眼里一下子噙了泪,冲了上去,“还骗阿拉是同性恋!”
“我真的是同性恋。”
“侬再骗人!”她尖叫着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看。”“好了好了,这么激动做撒啦?”姆妈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两片嘴唇全部干裂,留了血迹,看起来就像个疯子。诸今尽见她这幅光景,心里满是各种情绪,又酸又疼,揉杂在一起。
“侬是勿是骗妈妈,侬刚?是勿是勿想去相亲。”
“妈。”诸今尽嗓子也跟着一道发干,“吾真的是同性恋。”
此话一出,姆妈忽然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他爸爸直喊:“打120!快打120!老太婆,老太婆侬哪能了?”诸今尽满脸是泪,慌张拨打急救电话,又要上去扶她妈:“姆妈,是哪里勿舒服?”姆妈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流:“胸……胸闷……”
“老太婆,大口呼吸,救命车马上来了。”
“胸口痛……”
诸今尽全然没了主张,脑子空白一片。救护车很快赶到,他在救护人员的指导下把母亲抱上车,然后往离家相反的方向开去。医院里也是苍白一片,他颓丧地站在那,人来人往,有人喊他做这个,有人喊他做那个,有人给他报告,说他妈妈没什么大碍,只是气极了,原本心脏也不好,他一一应着,孤独地站在脚步匆忙的人流中不知所措。
“不孝子!”“侬干脆让侬姆妈死了算了。”
他动了动唇,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一切就会变成这样。诸今尽看了眼大厅里的时钟,泪水不停地流。他就这样再一次错过了道别,方宇钦这时应该已经坐火车走了。“该死!”诸今尽捂住面孔,背靠着墙一点点滑下,蹲在墙边放声痛哭起来。十八岁的时候,他去北京,没来得及跟暗恋的直男说再见,现在,他又一次,错过了方宇钦,父母的哭声和辱骂与过去的时光重叠,一切仿佛没有变化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诸今尽满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满脸泪痕质问自己。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真是个亘古难题。
安顿完母亲已是深夜,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消息:“我先走了。”再无其他。暗恋就这样结束,匆匆忙忙,戛然而止。他借着清冷的月光踱步至方宇钦的出租屋,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内果然空荡荡的,茶几上留了一把钥匙,以及一张卡片,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们去逛书店的时候方宇钦买的。
诸今尽打开卡片,看到几行小字:
“晶晶:
谢谢你,你是我的大侠。我希望你也能永远幸福。圣诞快乐。
——爱你的朋友 方宇钦”
第29章
方宇钦终于逃走了。他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在诸今尽的帮助下彻底消失在了这座水泥森林里,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堪称奇迹。这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然后,第二年,第三年……自那之后上海每年冬天都开始下雪。
幸福是方宇钦留给诸今尽的唯一功课,他必须照做。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来过得算不算幸不幸福,新工作工资没那么高,勉强供得起房贷,就是生活开销上比起原来吃紧些,没办法夜夜蹦迪,其他的一切还好。在离职之后的那一周,公司无缘无故联系了他,询问他有关监控的事情。通过邮件诸今尽能感受到高层的盛怒和遮掩,他自然佯装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想回复。
他现在的公司也安装了摄像头,街道上、小区里,无处不在,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诸今尽曾经在心里定义的“大事”都这样无疾而终了,和小说、剧本里上演的完全不同,没有惊心动魄,没有人生转折,原本的期待消散在了时间里,随着它一起衰弱,只在隐匿处以一种入侵的形式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
明天如约而至,从不爽约。
“经理,有个人来找你。”
“谁啊?”
“一个女的,不认识。”
诸经理面孔黑下来,开始训小助理:“你不认识跑过来问我,我就认识了?!”
小助理吓得不敢抬头。这个新来的经理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了一点。
“至少要把她名字问来吧?”
“好的,我这就回去问。”五分钟后,小助理又跑了回来,看上去快要哭了,“经理,我拦不住她,她直接跟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张口嚷嚷:“诸今尽你怎么谱那么大啊?”
“你谁啊?”
姑娘脱下外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我是M。”
诸今尽听到这个名字呼吸一滞。他对助理讲:“没事。你帮我把门带上。”等办公室只剩他们俩之后,诸今尽没有意识到他的指尖已经开始颤抖:“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无缘无故换工作干什么?我找了你半天。”M依旧是一副絮絮叨叨的样子,伸手在包包里掏啊掏,“你别问我怎么找到的了,一言难尽。”一边说一边递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这是什么?”诸今尽拿过一个相册,打开瞬间,他的心脏骤停一秒。他看到了方宇钦的笑脸。
“这是宇钦在新西兰拍的照片。”
“他怎么去新西兰了?”
“这也说来话长了,是一个更长的故事。”M凑过去,对着相册一张张给方宇钦讲,“这张是他去疗养院的时候,护士给他拍的。”“嗯。”“这张,宇钦终于养猫了,哈哈哈。”画面里方宇钦抱着一只大花猫,肚子滚圆,满脸不情愿。“这猫怎么这么胖。”“嘿嘿,宇钦说她可亲人了。这张是圣诞节拍的,南半球的圣诞节是夏天。”M指着一张有些傻气的照片,里头方宇钦正带着那顶绿色的绒线帽,笑得灿烂。他在人群中从未如此开怀大笑过。
“他还好吗?”
“他死了。”
诸今尽捏紧相册,肌肉绷紧。
“去年死的。12月8号早上4点走的。”
“嗯。”12月8号…… 是那年冬天,上海下初雪的日子。
“他反复关照我,别告诉你他的情况,就怕你一直记得他,为他伤心。”
“我明白。”诸今尽颤抖着拿起他的笔记本,想打开,又不敢,只问,“怎么死的?”
“哦…… ”M坐直身子,试着让自己叙述的语调显得极为平常,“他的阿兹海默症发展到了中晚期,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有一次他跑出疗养院,一个人在雨里走,走了十几公里,最后在高速公路上被人拦了下来,送回去之后就病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看不太懂英文。应该是死于并发症吧。”
“他一个人跑出去做什么?!”
“他说要找一个人,和他告别。”
诸今尽不响。
“宇钦其实一直记得你。”M苦笑一声,对他讲,“他糊涂的时候就反复看你给他录的视频,逢人就说,这是他在中国的爱人。”
“是在这个U盘里么?”诸今尽又拿起一个磨损得很严重的U盘。
“是。”
“他、他…… ”诸今尽吸了吸鼻子,做了个深呼吸,问M,“他走之前有说什么话么?”
“他脑子都萎缩啦,最后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了。”
“明白了。”
“他死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该交给谁,想想还是让他们寄到中国来,我给你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