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大黑象
“囡囡啊,你今天穿个红裙子好伐?你阿姨们看到你穿裙子欢喜得不得了。”老爸发话:“好哩,别再打扮了,单位里人都开始问我到底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关你什么事?反正是我的儿子!”诸今尽穿着小裙子去幼儿园,阿姨欢喜,同学欺负,喊他“晶晶仙子”,他哭,妈妈就骂:“有男子汉气概一点好伐?侬是碰哭精伐?”分外屈辱。
长大一点去了少年宫,老母亲收敛了,不逼他化妆打扮了,开始逼他学小提琴。“囡囡,拉琴第一件事功架要摆对,侬这样弯腰驼背,上比赛老师不看就给侬一只零分。”他爸在一边发话:“参加什么比赛,不读书了?”“侬懂只屁,拿奖了可以直接进重点中学好伐?”这个时候他诸今尽倒是有点喜欢上打扮了,衣服要挺括,裤子要包出自己的翘屁股,可是老妈却逼他做起了提琴王子,一看到他打扮自己就开始骂人,说要培养儿子阳刚气质。
读高中了之后,老母亲的活泼劲下去了,韧性又上来了,每天早上在他吃鸡蛋喝牛奶的时候问他:“来,a打头的单词背五十个给吾听听。吾勿要再听abandon了,侬爸爸都会念了!”老爸发话:“吃饭就好好吃饭,你让孩子早上背单词,影响发育。”“侬懂只屁!早上不背什么时候背啊?哪里有时间啊?吾好勿容易把囡囡培养成一个人才,侬除了说风凉话还出过什么力?窝囊废!”
诸今尽想到这,又猛地喝了一口酒。他必须要抓紧人生中唯一一次摆脱这一切的机会,远走高飞,最好走去天边,躲到细软的云层里。
“你怎么不说话呀?”好友摇摇他。
他低低地笑,对朋友讲:“志愿填错了,没有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一点不恨,他开心得很,但是由于装的样子过于到位,非常有感染力,搞得朋友也开始感慨了:“你走了之后物是人非,班里好多人都结婚生孩子了。”
诸今尽听到这个话题,眼皮一跳,脑子里又钻出他老母亲的样子来。
“囡囡啊!27岁嘞,可以结婚了伐?”“囡囡啊,侬已经28岁了哦,再不结婚妈妈就死透了。”“诸今尽,侬今年29了,要是再不结婚,吾就帮侬爸直接,喏,602阳台跳下去!”他爸爸发话:“要跳你一个人跳。”“侬只死老头子!儿子的事情侬一辈子就没有操心过!”
“事业一团糟,结个屁婚。”他倒也不是要故意瞒朋友,一来,性取向这种事情对他来讲属于隐私,别人不问他就不答,他们自己发现最省事。二来,同性结婚现在也不是难事,努力一把去国外还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他不想而已。当然了,最根本原因是第三: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可以坦坦荡荡,而自己现在走到这个地步,欺瞒性取向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诸今尽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自己,所以一直在自欺欺人,假装豁达。
“你事业还糟?我都差点跟我女朋友讲,你是上市公司老总。”
“嗯,吹牛皮本事倒是可以。”
“一句话的事情,嘿嘿。”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上班第一天,他们本地小团体就开始排挤我,还有一个小员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卧槽,员工顶撞经理?怎么胆子那么大?”
他放下酒杯,开始眯起眼回忆方宇钦这个人。他很不起眼,清瘦,如果不脱衣服看不出原本的身材,因为他总是畏缩在角落,叫诸今尽一看到他就想到自己的老爹,亲妈嘴里的“窝囊废”,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对此类人厌恶至极,乃至带有些本能的恐惧。可是也因为如此,他却忍不住会多观察对方,不当心昏头,让那个人轻而易举爬到自己身上。很奇怪,方宇钦违抗自己命令的时候,他没有特别愤怒,相反还觉得有趣。
“你那个时候穿了一件衬衫,白白净净的,又高,坐在窗边就像电视里的明星。”小朱抱膝坐在沙发上,看着方宇钦,回忆往昔时光,“所以上课我总是挨在你后头坐,但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我原本以为你会是受欢迎的那种的人,谁想到你篮球也不打,团体活动也不参加,做什么都躲在后面,好像大学四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你。”
方宇钦笑笑,讲:“哪会像明星,都是普通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朱也跟着笑,“然后我问我闺蜜,他们讲,你这个人,没有男人样子。我说我就喜欢性格软的,不会欺负我。跟你在一起后,他们又改口说羡慕我,说你买菜做饭,家务全包,还体贴人。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不错的。”
方宇钦抿了抿嘴,原先的笑顿时变成苦笑,讲:“其实,也没有选对,你心里应该还在渴望一个强势点的男人吧。”
“诶?”
“能够随时保护你,展现男子气概的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背着我跟别的……”
“你想说什么?”小朱忍不住打断他。
“我们还是分开吧。”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在这之前他以为提出分手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简直像要奔赴刑场,而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内心反倒是宁静的,风浪原在痛苦的时候掀翻过自己,现在只剩无尽的惆怅,以及对未来不知所措。小朱能理解。他提心吊胆等这句“分手”等了好几天,现在亲耳听到,只是觉得恍惚。他其实内心有千百句解释、控诉,但是此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被人攥着,准确地说是方宇钦的温柔令他一时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小朱干着嗓子问:“那钱怎么算?”
“家电留给你,我搬出去。这两天已经在看房了,快的话两个礼拜之内吧。”
“那你多拿点钱吧。搬新房要买东西。”小朱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他想最后对方宇钦做一些爱的表白,又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对方只觉得讽刺,便继续保持沉默。二人和平分手,没有争吵,只给了彼此最后一个拥抱。
夜里,小朱像是已经睡去,方宇钦睁开眼,窗边透着零星几个昏黄光斑,朦朦胧胧的,除此之外全是黑暗,他觉得眼里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的人生。医生说,理论上讲阿兹海默症患者确证后一般能活上10-15年,他的情况太特殊,有可能能活很久,也或许只剩几年时光。总有人在逐渐消失记忆里提前衰老,逐渐死去,只是没有人觉得会是自己而已。方宇钦想,当这件事情真正降临在自己头上,他可以做什么呢?他翻了个身,让面孔对着窗户,将光斑看得更清晰些,让它们透亮些。他此刻终于能勇敢断言,自己的前半生是一个拙劣的笑话,没有哪怕一刻……不,半秒钟成全过自己,是自己选择终日在脆弱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患得患失,是自己让自己如履薄冰。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M之前对说,“爱情就像一场严寒,只会让人身体忽冷忽热,发场病,然后摧毁你的意志。痛哭流涕可不是真男人会做的事情。”随后这个姑娘就为了另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疯疯癫癫,最后被家人送去医院。他听到这消息非但没看轻M,反而涌出某种羡慕的情绪。现在他可全明白了。如果说这之前,维持生命所需要是那些刻意的讨好和伪装的话,现在,方宇钦眨了眨眼,翻一个身迅速睡了过去。
现在,他想要哭,要笑,要和海鸟一样跃入那水里,踏上一个有去无回的浪。
第6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101
更新时间:2019-07-23 09: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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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宇钦总觉得有人偷偷看他,一转身,竟然抓到了好几个人,那几个人同时低头,佯装无事,等他继续工作的时候再窃窃私语。“昨天他疯了吧。”“你们觉得经理会怎么对付他?”“等着咯。”他们聊的小话其实方宇钦都听得见,诸经理会怎么做,他不在乎,早上正是他干活效率最高的时候,他只想赶上昨晚其他人加班的进度。反观其他人,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发呆的发呆,上网的上网,大家似乎都等着把工作留到下午完成。至于诸经理?员工们翘首以盼了许久的大戏始终没有发生,因为诸经理他上午根本就没有来!
诸今尽醒来的时候已经近11点。他没敢相信,丢了手机又去看了下时钟,才意识到自己稳扎稳打地睡到了中午。旁边还有个人,心理素质比他成熟些,此刻还在打呼噜。诸今尽踹了他一脚:“起来了。”然后火速奔去卫生间洗漱,五分钟后来发现那人还睡在自己床上。
“你他妈到底起不起啊?!”诸今尽一把抓过被子,掀在地上,又补了两脚,对方才晃晃悠悠睁开眼睛,嘟囔着:“几点了?”
“点你妈的炮去吧,还他妈问我几点了?穿了衣服快滚。”他情绪差到极致,在厨房里开关柜门都是用甩的,乒乓作响,搞得隔壁邻居以为装修师傅又上门。倒也怨不得他,昨晚上他喝了酒,不知怎么的突然兴致盎然,打发了老同学之后立刻喊了“老朋友”,本想颠鸾倒凤一番,谁料自己的磁器口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怎么的,总是得不到趣味,对比窝囊废的金刚钻,“老朋友”的手艺就像是景德镇散客,饶他怎么磨呀,转呀,就是一团浆糊,诸今尽白白浪费一晚上时间反去伺候他。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把手里的陶瓷杯给碎了!
于是当大家在午休时间终于看到诸今尽的时候,女同事只感慨他又迷人了一些:眼神坚毅,嘴唇紧抿,走路带着风,大衣衣摆跟着摇动,远看是T台模特,进了办公室狠狠把大衣往沙发上一丢,那气势又成了黑帮大佬。试问谁不爱?
大佬绷紧脸,喊:“方宇钦,你过来。”
方宇钦端着饭盒,一脸懵懂:“我在吃饭。”
诸今尽喘了两口气,将骂人的话咽到肚子里,讲:“那来我办公室吃。”
于是众人又看见受气包员工端着盒饭走进大佬的狼窝,大佬摔了门,还将门反锁,搞得所有人心里跟着“咯噔”一声。
方宇钦猜不透领导要对他做什么,也懒得去猜,就真的在那里吃饭,香气登时飘满整个办公室。诸今尽原本想找个理由辱骂他两句,谁料被这饭吸引住了:水煮西兰花,鸡胸肉片,鸡蛋,沙拉菜垫底。就这破玩意儿怎么还能整得香气四溢?“你不吃碳水么?”“在控糖。”“你减什么脂,都瘦成这样了?”“减少糖分摄入对身体好,减脂是次要。”“那你平时碳水怎么吃?”方宇钦顿了顿,放下筷子,开始给他讲自己的饮食结构,上完课后不忘安慰:咱们俩都属于长条型身材,相对来说增肌会比较困难,没必要跟别人比。对了,你多高?诸今尽还真接上了,生生跟他聊了十分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