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哭别噎着
同样的二十多岁,他们的脑子里,都多出了一个要命的东西。
每在那之后,林沛然又会长久地凝视手指上的戒指,一言不发,好像能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白玉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想跟林沛然说点什么,林沛然却抢在他前面开口:“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对还是不对……白玉,做人好难,我……不想做人了……”
白玉原本想说的话,于是就说不出来。
他陪着林沛然在阳台的瓷砖上席地坐下,跟他一起浸在夕阳的余晖里,想了想,说:
她很疯狂,但并不蠢笨。她知道郑文轩真想杀她。
她走走停停,然后在一家药店停下来。
她走了进去,买了大剂量的安眠药。
『你该死。』
她脑子里回荡着郑文轩的话。
林沛然背脊挺得笔直,全都忍着,用一种格外狠绝又残忍的语气,对他们说:“我不后悔。”
外婆什么都不记得,却知道死死扒着林沛然,对林爸凶道:“你打他干什么!你打他干什么!你别打然然!你敢打然然我就拿拐敲你!”
林妈妈急得都要哭出来,“你是不是出去几年跟外头的人学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你别乱学,你这……这么大的事,要是传出去……”
林爸语重心长,试图跟他讲道理:“你现在有对象是吗?你俩就算有感情,纯靠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去问问身边的长辈,哪个到了我们这年纪,还是靠着爱情在一起的?林沛然,你不能走弯路啊!”
哪还有什么对象,林沛然心里发苦。
他原本已经被控制住的肿瘤最近显得不太.安分,因此林沛然实在也没有那个精力,分一点点给小小的绿萝。
在过去的十一个月里,他脑子里的肿瘤整体缩小了20%,这让他误以为一切都有余地,以为他仍被世间眷顾。但真到了大限来临的时候,就会恍然发现,其实老天最喜欢跟人开玩笑,若不经意中了他的捉弄,堪破之时,只能回以苦涩的笑意。
老中医建议他服药的同时,配合放化疗来控制,还给他推荐了一些辅助的药,林沛然看了看价格,就觉得一座大山压在心口,压得他直喘不过气。
他不是没钱,但收入和支出不成正比,早晚会坐吃山空。从前攒下的积蓄不够他挥霍多久了,而癌症的折磨,对他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影响。
反复的头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睡眠困难、食欲消减、注意力降低……他无法专注于创作,有时候有很好的灵感也没办法及时记录下来,加上业内越来越多的恶意压价,吃这口饭的人,生存的空间正在被疯狂挤压。
白玉飞他一个白眼。
林沛然就傻兮兮对他笑。
良久,白玉站了起来。
他翻箱倒柜,最后翻出一堆名片和电话号码来,放到林沛然碗旁边。
“殡仪馆、一些风水还算不错的陵园的电话,不过最好的地儿都在国家手里,像是烈士陵园那一类的,所以能挑的都大差不差。”
很快,他又继续举着碗、接着扒饭,只是咽得艰难了些。
林沛然没听到他的回音,就忐忑着偷偷抬头看他,眼中流动着某种等着被判决的不安。
他不敢揭穿白玉,问你怎么干吃白饭不夹菜,只好默默等他,等他一口气把整碗白米吃干净,“哐”地一声把空碗和筷子搁在玻璃面的餐桌上。
林沛然的身体随着那声音微微抖了一下,心如擂鼓。
白玉下意识去摸身上的烟盒,刚摸到,又忍住了,没掏出来。
林沛然缩在被子里,只半个脑袋在外面,软软盯着他:“酒吧街也可以吗?”
郑文轩恶狠狠拿手拧他鼻子,手劲儿却很轻,“你想都别想!”
然后林沛然就笑了,好像郑文轩的答案无论可以还是不可以,都没什么关系,“那约好了,我下次再来你可不许放我鸽子。”
“从来都是你放我鸽子,我什么时候放过你鸽子!”郑文轩失笑,又在他脑袋上揉了两把。
林沛然有点不满,这样的举动总让他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但埋怨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默默接受了。
贝佳没想到他战斗力有这么强,每一句都把她噎得死死的。
林沛然当年能被称为毒舌花间爸爸,挑人痛点的本事是跟着白玉耳濡目染练出来的,他平时不怼人,不过是出于礼貌。
他以无比冷静的陈述口吻,告诉贝佳:“同性恋的性向永远无法被改变,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若抱有‘双性恋’或者‘掰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可以向你提交大数据分析材料,让你清醒认识一下这类人群。”
“你知道渣文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是独来独往吗?因为他出柜了,他高三那年跟家里出柜了,他爸狠狠打了他一顿,他父母亲戚跟他断绝关系,把他扫地出门……”
林沛然又笑了笑,如同轻蔑,“你知道他为什么出柜?”
“你的柔弱、可怜、无理取闹,应该给懂得珍惜你的人,而不是觉得自己无比伟大,花几十年用爱感化一段虚假的关系,到头来只感动了自己。”
“我对你说这些,是出于情敌的同情,事实上,你连当我情敌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不爱女人。”
“一厢情愿的事,根本不算爱情。”
林沛然挂了电话。
贝佳没有再打过来,她本来是想找林沛然痛骂一顿、骂个狗血淋头的,但莫名其妙地反而被对方给教训了,而且对方的话,她连半句有条有理有逻辑的反驳都发不出。
“户口本上的婚姻状态,单身一生只有一次。”林沛然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然,“渣文,你只要迈出那一步,即便以后……和她分开了,也只会变成离婚。我守着单身一辈子,是因为有你陪我,可如果你先不要我了,那我……那我……”
……他说不出“我也不要你了”这六个字。
即使郑文轩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也说不出最重的话。
人言若水,覆水难收。
林沛然哽咽道:“祝你……快乐。”
『2018年7月某日。
真他妈疼啊。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可我怕他的冲劲被浇灭之后就再也燃不起来,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又该做点什么来留住他……陪他一起逛了三天,玩儿的很开心,我还努力吃了很多东西……虽然后来吐得一塌糊涂,不过他终于肯信我食量比他大了,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一扯上他的事,我的难我的苦在心里的天平上好像就变得微不足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觉得自己很疯很卑劣,居然用这种方式来竞争。
第二十一章
白玉浅浅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越过他跟陵园的人聊了两句,然后回头问他:“叫什么?”
“……什么?”林沛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玉说:“你外公的名字。”
林沛然打了个激灵,忙道:“顾……顾青山!”
然后工作人员就找到了老人的安眠地,将他们带了过去。
姚乐阳口中的“大猪蹄子”,是她一个远方表哥,年轻有为,三十多岁博士出身,早已是国内同领域的专家。
“我跟他们说我要开刀,不过没说是开颅,我妈还以为我痔疮呢……还在笑话我哈哈哈……不过做完手术第二天大猪蹄子就跟他们通气儿了,尼玛!辣鸡大猪蹄子!”
林沛然问她:“手术成功吗?”
姚乐阳拍着胸脯跟他保证:“干净得很!一个礼拜我就被大猪蹄子赶出住院部了,现在活蹦乱跳的呢!~”
“那就好。”林沛然总算放下了心。
『偷偷练过了?和五月份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郑文轩没有回。
过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的小号加了林沛然,验证信息是“文大帅比的小号,不许拒绝”。
“?”林沛然直觉这背后有些什么,但没有多嘴,乖乖加了。
加上之后就觉得有点神奇,过于显眼的SVIP挂在郑文轩小号的名字后面,林沛然看了半晌,挑眉问道:“小号???”
他扯了扯嘴角,淡淡低下头,盯着手指上的银环出神。
郑文轩把另外一枚对戒放进他掌心,冲他笑。
林沛然于是就心软了,轻轻去牵他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
他心里酸酸的,无声握紧掌心的戒指,想要在做出回应之前,先问清楚郑文轩:
“渣文,其实我去年——”
“是啊,我们都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林沛然一瞬间懂得了这种看似薄情的笑容的含义。
就算白玉口口声声说着时间能够将一切羁绊和感情冲淡,但其实,真正刻骨铭心的东西,就算是时间,也消磨不了。
他们有罪,可是并不后悔爱了。有憾,但从不为此而恨。
或许会很辛苦,会弄得一身是伤,但也不求任何人理解,不再希冀任何的感同身受,选了这条路,就义无反顾走到黑。
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场仗,大概就是这个春节。
今年的春节来得非比寻常的早,公历刚刚进入二月,就是新春。林沛然不肯坏了正月里家人们的兴致,所以直到破了五,才跟家里“摊牌”。
乘海那小子躲在小卧室里,只敢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听客厅里的动静。
林沛然惨白着一张脸,跟他爸妈说:“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人。”
林爸狠狠掴了他一耳光,暴跳如雷。
抱着枕头的时候,好像就嗅到了远方的那个人身上的味道。
只是,他一回B市没多久就开始发烧,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日夜难辨。B市不像C市有个白玉能照拂他,林沛然隐隐想求助姚乐阳,却好几次编辑好消息又删掉。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给更多的人添麻烦。
没有人在身边体恤的时候,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只有靠一次次的忍耐度过去,林沛然在床上废了几天,慢慢也就想明白这些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一次解锁屏幕,都在期待什么。
这个人瞧上去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心比谁都软。
他慢吞吞收回了手,移开“视线”,然后说:“……好久没记笔记了,你帮我写点什么吧。”
白玉替他打开云笔记。
林沛然循着那淡淡的苦味,望向雏菊的方向,他定定坐在轮椅中,没有立刻就讲话,而是在心下细细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