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哭别噎着
林沛然对郑文轩的“被冷落”避而不答,淡淡道:“还行,除了吃就是睡,胖了三斤呢。”
郑文轩听了就有点高兴:“胖点好啊,上回背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轻飘飘的,别怕胖,再长十斤我也抱得动你。”
“煞笔,谁要你天天抱!”林沛然怼他,“我……过年要回家一趟,大概不能帮你看家了。”
“文轩?好巧。”
在不远处的树影里忽然响起的女声,令林沛然和郑文轩同时打了个激灵。
林沛然猛地攥紧了拳,仓促往回缩了缩手,像被家长抓包了偷溜出去玩儿的孩童那样,涨红着脸大气不敢出。
郑文轩的脸色却几乎是当场就变了。
他下意识把林沛然挡在了后面,尴尬干笑着回应来人:“贝佳?……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大话是那么说,可也许……他是不是该用那么一点点心眼,把郑文轩栓得再牢靠一点呢?
他可不想输给女孩子啊。
*
『2018年7月某日。
我想做一个温柔的人。
郑文轩再也藏不住他了。
……
……
他们没有谈太久,没几分钟,郑文轩就小跑着回来。
林沛然揣着兜站在树下,昏黄的路灯透过重重树影明明灭灭投在他脸上,风轻轻一摇,那些光影就温柔地在他身上调皮地晃。他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枝头的叶。
“过来人”的同事劝郑文轩,贝佳白富美又努力又优秀,哪点不比那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强,让他现实一点,良禽择木而栖。郑文轩却破天荒失了态,在同事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带着恐惧和仓皇落荒而逃。
郑文轩身上的特质,就是他那种让人忍不住去信赖的可靠和安全感,他这样的反应太反常、太奇怪了。
好奇心旺盛的同事们轮番来“关心”他,终于旁敲侧击出了一点端倪。
贝佳这人,精神貌似不正常。
这风闻就像三月漫天飞的柳絮,只一夜春风就铺天盖地。贝佳根本受不了四周那些偷偷摸摸观察和试探的眼神,随便两个交头接耳的脑袋,她都会觉得他们是在讲自己。
如今他死期将近,想要来看看这个疼爱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人,却居然连他埋在何处都不知道。
……真是不孝啊。
这样的自己,大概死后也不值得被任何人探望吧。
心里有什么话,也只有死后去地下再跟他忏悔了。
就是不知道这么不孝的他,有没有那个机会能和仁厚的老人重逢。
今年夏天来得很慢,好像是不愿太过浓烈的炽热吓退了这股叫人心生柔软的暖意,它半遮半掩地、藏在娇羞展开轻纱的睡莲后面,用别样的宁静,赋予人间难得的平和静谧。
于是风声不再凄楚,雨声也不再酸苦,唯剩一盏盏深夜里通明的灯火,在一座座狭窄的房屋里,守着人间苦乐,等着岁岁朝朝。
半夜又下起了雨,淅沥的自然乐声抚平了苍白锁紧的眉,白玉站在床边,忙碌将新的床单被罩铺张好,然后把轮椅上的林沛然扛回床上去。
崭新的被子残留着阳光的味道,林沛然陷在这安心的柔软里,一时没有睡意。
他向白玉抱歉般询问:“我是不是又把你家弄脏了……”
郑文轩一愣,等回过神来,鼻头忽然有点酸,“那……你还回来吗?”
“……”林沛然一下子被他问住。
还回来吗?
还能回来吗?
林沛然不知道,他只是笑着跟郑文轩说:“这要看你的表现了。”
他若有所思,有点好笑,又有点担心。
浴室里的水声被开得很大,郑文轩依稀明白林沛然在做什么,他在林沛然来D市之前就猜到了他想干嘛,所以对此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这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朝浴室走了过去。
*
“行吧,那我睡了啊??”
到了后半夜,客厅不断传来翻来覆去的辗转反侧声,郑文轩叹了口气,偷偷把房门敞开,让冷气顺着流出去。
没过几分钟,林沛然就乖乖自己爬上了他的床。
他脸红得快滴出血来,咬牙切齿道:“郑文轩!……你欺负我!”
郑文轩把他按下去,翻个身接着睡,“明早八点还有课呢,你要是爬得起来就别叨叨我。”
——《人间失格》』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如常升起。
林沛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白日梦,梦醒时分,一切都终将成为镜花水月……
他早该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一切都能重来”,破碎的镜子、残酷的伤痕,所谓的“重圆”和“愈合”,也不过是虚幻的假象罢了。
他究竟爱上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贝佳的笑容温柔又亲切,优雅得体,落落大方。
她看了看侧着脸闷着头的林沛然,讶异道:“这不是林沛然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好久不见了!文轩你也太不够意思,沛然回来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郑文轩的尴尬简直已经具现化,林沛然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反应,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默默将攥着戒指的那只手藏了起来。
贝佳太过锐利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林沛然戴着戒指的左手上,她笑着问:“我没打扰到你俩叙旧吧?你俩刚在聊什么?”
林沛然闷声不吭,紧紧抿着唇。
第三十四章
……
林沛然直到扫完墓两手空空的回来,都还在发呆出神,恍如做梦。
是啊,看看老人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
他思绪繁杂,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停不下来的走马灯,一边放着外公握着年幼的他的手,教他用毛笔写下:“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一边来来回回闪现着深黑的墓碑上,淡淡微笑的、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孔。
他对名字的认知,是外公最先教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老人就已经告诉他:“我名叫青山,字子毫,意思是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所以我后来给自己起号,就叫‘石乐公’,山枯木落,顽石乐乐而已……”
他抱着琴,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问姚乐阳:“为什么活着会这么痛苦?喜乐……忧愁……悲伤……痛苦……现在的我还活着吗?是活着的吗?”
姚乐阳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他自己做出回答:“阳阳,我的心……它好像死了。”
*
今日没有笔记。
他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但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多亏了贝佳,他又冷静下来了。
他宁可自己的人生被毁,也不想林沛然被毁。高中的时候他花了那么大功夫,才治好了林沛然的自闭,他不敢想象,如果长辈和朋友们知道了他们的事,林沛然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坐下来,十指深深埋进发根,死死揪住,发出压抑的长吼。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老天开眼。人活一辈子,除却年少,剩下的时间,不管再累再苦再艰辛,都要踽踽独行,既不能停下,也没有谁能帮你。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一点都不喜欢你啊……不喜欢你啊……
郑文轩猛地从梦中惊醒。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忽然又莫名想起那双眼睛,那仿佛死了一样的眼神。他坐了起来,长久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呆。
错了吗?
……还是说,其实这么多年,都只是他自己执迷不悟的一厢情愿?
他将要离开,因此在郑文轩回家之前,恐怕没人能再给它添水了;他只是尽自己所能,最后做点能为它做的事。
“自己努力活着吧,”他对绿萝说,“以后,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
第二天,林沛然离开了B市。
再跟白玉见面的时候,林沛然是真把白玉给吓了一跳。
命运,总是在人不经意的时候,跟你开玩笑。
列车带着他前行,他离C市越来越近,心却越来越沉。
……
『林沛然,我喜欢你,我想追你!』
『林沛然,你别老看他们,他们有我好看吗,你看看我,你多看看我……』
是姚乐阳发来的。
上面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沛沛没了。』
*
飞速前进的列车驶入连绵不绝的隧道,高铁的玻璃在漆黑的背景中映出郑文轩失魂落魄的面孔。
洗手台太高,站着吐腿肚子都在抖,好不容易把胃倒空,就瘫坐在地板上等眼前的黑暗褪去。
忽然就有了一种等死的错觉。
等不知道多久难受过去,再去看我的锅,哎,全他妈泡nong了。
以前白玉总劝我,说人活着不能太为难自己,受了伤就自己愈合,心情不好就不要听悲伤的歌,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买,喜欢谁就大胆去追,若留不住,便不要强求。
他说世间本残酷,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林沛然说不出话来。
他的呼吸短促而破碎,手癌了好几次才给白玉发过去消息:『年底……我去C市投奔你,可以收留我吗?』
白玉还没回,林沛然的下一句就紧跟了上来:『会打扫家务,会做饭,吃得少,占个床位,不花钱。』
白玉在“收留”那两个字上看了很久。
『客气了。来就来,不用打招呼。』
他双手捧着白玉的脸,双目温和地“望”着他,神情认真又郑重、平静又温暖,“没有谁能永远强大。王八太小只了,载不动你全部的悲伤,我想替你带走一点……你愿意分给我吗?”
温热的液体刹那间流淌过他的指尖。
白玉说:“我不愿意。”
林沛然微微一叹。
他没有强求,他明白,这是白玉让他在人世多停留一会儿的方式。
乍一瞬的光明,乍一瞬的黑暗,光暗的交错之间,他的眼神也跟着一起明明灭灭。
他手上是银色的戒指,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论多么温热的体温,都不能将它暖透。
他幻想着,这是一个愚人的玩笑,虽然愚人节已经过去了很久。
又或许,他执念太深,以至于在梦里,都在为失去林沛然而担惊受怕。
可是这梦真实得有些过分,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醒过来,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