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方升
“讲什么的?”
“……忘了。”
“那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你的事。”李遇转过身,与他对视,“对不起,我也叫过你大舅子。”
黎昕楞了一下,随即笑着摇头,“算了。”
“你一定要气死了吧?”
“气得我想杀了你。”
黎昕站在地上,一口气喝了一整瓶水,沉默了许久才接着说:“如果你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的小事,却导致了非常坏的结果,该怎么办呢?”
“比如说,扶老人却被讹诈?”
“比这要坏得多。”
李遇正在思考,忽然被一声巨响吓得大叫,原来是黎昕把衣柜门踹坏了。
“你脚踝不是骨折过吗,不要这么用力啊!”
黎昕抱住头缓缓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像一只伤心的大鸵鸟。
“对不起,我失态了。”
“师太?我还方丈呢,哈哈。”李遇坐在他身旁,干巴巴地说了个冷笑话。
受惊的大头跳上桌子,“喵呜喵呜”地叫着。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李遇打开门,孟省闯了进来,身后跟着林之叶。
孟省上下打量着李遇,“我还以为从京剧变成武打片了,你没事吧?”
“没事,衣柜坏了。”
“为什么要在衣柜里面玩……”孟省用猎奇的目光看着凹进去一个角的衣柜拉门,“《咒怨》有那么令人兴奋吗?”
林之叶默默走到黎昕身边,也背靠着床坐下。物理老师提到过一种玻璃,被称为“鲁珀特之泪”,是将普通玻璃烧熔后依靠重力自然滴入冰水中,就像一滴拖着长尾巴的眼泪。
它的头部能承受8吨的压力而纹丝不动,然而若是轻轻捏住其纤细的尾巴,稍微用力,那么整个结构会瞬间分裂粉碎。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有时候能承受千钧之力,有时候又会因为一句话而情绪崩溃。
黎昕耷拉着脑袋,沉声说:“你们也听到了吧,那个男生说的。”
“啊,哦……多少能猜到一点。”孟省刚想盘腿坐在地上,又舍不得林之叶给他买的睡衣,便退到床边坐下。
“这件事,我只和叶子说过。”在电视屏幕闪烁的光线中,黎昕的脸也忽明忽暗。
第49章
那年夏天很热,热度蔓延过整个暑假,直到开学后的9月末,午后的阳光还是会让人觉得燥热难耐。黎昕不觉得那天有什么不同,除了要从早到晚进行月考之外。
早上教室里拉了单桌,一张座次表贴在黑板旁边的通知栏上,黎昕扫了一眼后,就坐到分配好的座位上等着考试。
周围的同学在三五成群地打闹,商量什么样的纸条不会被发现,黎昕只是把水瓶放在桌子一脚,默默旁观着。
与众不同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与众不同的人却会被孤立,尤其是对这群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在这个小县城的普通初中里,黎昕是班里为数不多的认真学习的人之一,又是这少数派里最出类拔萃的——他和全校第二名一起去省里参加竞赛,他拿了一等奖,而第二名连个参与奖都没摸到。
半大的孩子们最讨厌被老师和家长挂在嘴边的人,所以无论成绩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步调一致地看不惯他,从初一开始就鲜少和他说话。
这倒是黎昕喜闻乐见的,反正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在原地打转,而他会离他们越来越远。况且,他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因为妹妹黎晴就在隔壁班,有时候即使隔着一堵墙,他也能感受到那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
黎晴也成绩优异,不过大家更关注她的外表多一些。再加上她性格开朗,爱玩爱笑,常有男生对着她唱周杰伦的《星晴》。
班里最横的那个毛头小子“桶哥”一阵风似的坐到黎昕身后,很快,他就感觉两道灼热的视线刻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哎,三好学生,跟你商量个事。”桶哥的声音带着股夹杂着揶揄的谄媚,“三好学生”这个伟光正的外号就是他最先叫起来的。
黎昕微微回头。
“你写完的题能不能往边上挪挪,借我对对答案。”
黎昕笑了一下,“不方便吧。”
“我家里说只要能前进5名,就给我换手机,帮个忙嘛。”
黎昕盯着他有些外翻的厚嘴唇看了几秒,微微摇头。
“考完试我请你吃东西。”
“谢谢,你还是看看边上同学的吧。”黎昕转过头去,看了眼手表。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铃声响起,监考老师“蹬蹬”踏上讲台,桶哥还在黎昕背后小声叨叨着。
黎昕没再回应过。
第一科语文,桶哥倒是消停。从第二科开始,桶哥就不断在黎昕身后用那对厚嘴唇做着噗呲噗呲的怪声,还时不时踢他的凳子。黎昕皱着眉,尽可能地把椅子前移,胸口紧贴桌沿,飞速答题。
除了语文之外的科目,他都在考试时间还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交了卷,在全班同学的讶异声和桶哥愈发仇恨的目光中闲庭信步地走出班级,到图书室看书去了。
路过妹妹班级的时候,他还曾驻足片刻,透过后门的玻璃观望一会。
黎晴专注答题的侧影亭亭玉立,似乎是有所感应,她小心翼翼地侧头望向后门,随后俏皮地翻了个白眼,吐了吐舌头。
后来,黎昕再也没见过,这么娇俏可爱的表情出现在妹妹脸上。
十一长假的第三天,天蓝得像假的一样。下午,饭店难得闲了下来,黎昕回家写作业,正撞见妹妹穿着一条崭新的深蓝色秋装连衣裙冲出家门。
“出去玩吗?”
“我同桌找我。”
“早点回来。”
“我晚上不回家吃饭啦!”
黎昕犹豫一下,又叫住像小鸟一样急于飞出家门的妹妹,“要是吃到天黑以后,就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黎晴欢快地应了一声,最后原地转了个圈,“好看吗?”
“有点老气。”
“这是你买的啊!你忘啦?”
黎昕恍然大悟,“哦,就是上次我去比赛——”
黎晴已经小跑着下楼去了,“晚上借我抄一下,作业。”
那个下午,黎昕一鼓作气把作业全写完了,结果黎晴直到8点还没回来。
黎昕给妹妹打了几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8点10分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三好学生,你妹三围不错。
黎昕一阵恶心,删掉这条信息,拨通了妹妹同桌兼好友的电话。
“小晴?她还没回家吗?我们大概七点多从商店出来的……哦对了,她和另一个同学继续逛去了!她说要买笔和本子。”
黎昕略松口气,但心慌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他想去店里给父母帮会忙,又不想错过妹妹回家,不知不觉在屋里打起转来。
坐立不安直到9点半,一阵乱鼓似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越来越近,停在门口。
黎昕的心悬了起来,紧紧盯着门。
擂门声和嘶哑的哭喊同时响起:“哥!!开门!!”
黎昕几乎是一步蹿到门边,防盗门刚开了个缝,黎晴就像被猎杀的小鹿一样惊慌失措地挤了进来。
她的头发像荒草一样凌乱地披在肩头,身上裹着条花床单,一进门就呜咽着扑倒在地,随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卫生间,咔一声锁上门。
点点滴滴的血迹连成了红线,从黎昕眼前一路延伸……刺眼极了。
他的第一反应是,妹妹被车撞了,可又不像。
淋浴的水声传来,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黎昕脑中像是有惊雷炸裂般轰然作响,那条讨人嫌的信息一闪而过。
他扑到卫生间的玻璃拉门上,用力拍打,“你怎么了?小晴!告诉哥你怎么了!”
嘶哑的哭声持续冲击耳膜,黎昕大喊:“你把门打开!”
黎晴依旧没有回应,只是不断发出濒临窒息般的哭声。
黎昕拼命一扳拉门,水声和哭声骤然增大了几分,门锁竟被他扳坏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闯了进去。
他最爱的人,他的另一半骨血,正侧躺着,赤裸地蜷缩在花洒下,冷水不断倾洒在她的布满淤痕的肩膀上,大腿上满是鲜血,和白色的污迹……
黎昕慢慢瘫坐在地上,从头皮到脚底都在一瞬间凉透了,再也热不起来了。
黎晴湿漉漉的黑发黏在红肿的脸颊上,喉咙里发出重伤兽类般的悲鸣,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越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黎昕猛然起身关掉水,从浴柜里拿出一条浴巾盖在她身上,声若蚊呐地说:“不能……不能再洗了,报警之后……之后再洗。”
黎晴闭上眼睛,艰难地吐字:“让我洗洗,太脏了……”
黎昕强作镇定,慢慢扶起她,“我去找爸妈,你先起来,到床上去躺。”
“所有人都会知道……”黎晴像是梦呓般喃喃自语。
黎昕动作轻柔地抱起妹妹,放到自己卧室的床上。尽管如此,她还是痛苦地哀鸣起来,“好疼……”
黎昕蹲在床边,将她的湿发从脸上拂开,扯动干涩的喉咙问:“你记住他的样子了吗?你认识他吗?”
黎晴痛苦地皱着眉,断断续续地说:“两个你们班的……还有一个不认识……”
三个人……黎昕晃了一下,像挨了一击闷棍。
“你躺着别动,我去找爸妈。”
黎昕拉过薄被盖在她身上,踉跄着走向房门。
“为什么不给他抄。”
黎晴微弱而嘶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猛地将一把刀插在了他背上。
“为什么要考全校第一……”
黎昕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跑到楼下后才想起来,其实可以打电话的。
取证前,一个女警察拿出白色的药片让黎晴服下。
“这是……什么?”黎昕小声问。
“紧急避孕药。”
黎昕觉得喉咙像是猛地塞进了一百颗这种药,噎得无法呼吸。
妹妹在女警的陪同下去取证、做笔录时,黎昕被双目血红的父亲打翻在地,那拳头上有浓重的油烟味道。
“你怎么照顾你妹妹的?!”
母亲没有阻拦,蹲靠在墙边泣不成声,几个警察上前阻拦。
第二天凌晨,三个人就在一间网吧被抓住了。桶哥,他的死党,还有他的表弟。但是2天之后,桶哥的表弟因不满14周岁而被家人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