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日方升
孟省看不见林之叶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她有多任性,可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难道你拼命追她的时候不知道吗?”
“没错,我自己选的!只要跟她开心,我就开心,可是——”林父停住了,五官逐渐扭曲成一团,呼吸急促,腹部的刀疤也跟着起伏,“可是——”
“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别的来。
林之叶猛地站起,往琴键上捶了一拳,在突兀的琴音中声嘶力竭地喊:“可是她还是死了!你对她一万分好,也抵不了这一次错!”
“她不仅醉驾,还毒驾。”林父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像是卸下一座大山。
这话像一颗手雷,炸得林之叶瘫坐回琴凳上。他脑中一会黑一会白,突然扭过头去看孟省。这个乐观又阳光的傻大个,唯一容不下的就是这个,最厌恶的也是这个。
果然,孟省脸上的表情,和碰见曼姨前夫时一样。那是种极端的厌恶,像是吃到了苍蝇,或刚刚得知服务员往菜品里吐了痰。
林之叶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不可能,我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
“她扎大腿,你怎么知道……大概是,你刚上初中的时候染上的。她说只有那个虚无的世界,才有她想要的完美。”
林之叶用掌心按住眼睛,但还是堵不住泪。你妈妈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完美,那个女人这样说过。
“我快被你妈妈逼疯了,但是我爱她,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或者直到未来的某一天,我都敢说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林父淡然地说完,回身望向呆立在门外的女人,“对不起。”
女人只是轻轻一笑,像是听见别人说今天天气不错,“没事,我知道。”
一直蹲在琴腿旁的孟省,环顾墙上的照片,感觉那张无可挑剔的脸渐渐扭曲成抽象画。他突然站起来向房门冲去,一把推开林父,跑进卫生间,把刚才喝的可乐全送给了马桶,连带着午饭一起。
吐完之后,又像是逃离杀人现场似的,溜了。
听到防盗门砰然关闭,林之叶知道,孟省心里的某个地方被自己给弄塌了。父亲又说了很多,比如母亲几次外出学习,都是在私立医院戒毒,但还是不行。比如在她出事前,他已经下决心要送她强制戒毒了。
“别去问你姥姥和姥爷,他们不知道。”
“你的名字没错,我们始终相爱。”
林之叶在琴房呆坐着,回想父亲最后的话。
他一直坚信这个家是从外部被击垮,而不是从内部瓦解。不知过去了几个小时,天渐渐黑下来,他也释然了。母亲的秘密让他心碎,但他们相爱的事实又把这颗心粘合起来。
他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父亲正和女人聊天,他没有进去打断。之后的事,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回孟省那去,和那个傻大个好好谈谈这件事,再酣畅淋漓地大干一场。
和林之叶预想中的不一样,孟省不在家,不回信息,也不接电话。这让他又情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分手时的场景。
在黑暗中躺了一个多小时,李遇回来了,又走了。孟省则是一宿未归,第二天也没来学校。
吃午饭时,李遇告诉林之叶:“他回理发店那边了,他说好累。我觉得,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主动找你啦,他可离不开你。”随后就去关照黎昕了。
黎昕的一只眼睛肿着,颧骨一片青紫,嘴角也破了,急得班主任直跳脚,连给黎昕的父母打了好几个电话,警告他们不许再打孩子,多耽误学习啊。
先是暴打老同学,后是暴力出柜,虽然黎昕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模样,仿佛挨揍的不是他自己,但林之叶知道这位像石头一样冷静的好友已经彻底沦陷了。
第三天,孟省依旧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放学后,林之叶早早上了床,抱着他的枕头闻了一整夜,还可耻地硬了。林之叶不想自己解决,就一直挺着。到了后半夜实在受不了,只好生疏地手动解决问题。
第79章
第四天,到了周六。
林之叶起得很早,心里的空虚让他急于找点事来做,就在客厅做俯卧撑。略一侧目,发现水族箱里的鱼全翻着肚子,神秘地集体死亡了,仓鼠林萌萌也不太活泼。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饥肠辘辘,不想吃外卖,又不会做饭,便饿着肚子打游戏。连玩了十几个小时直到半夜,竟打通了他们一直过不去的《美国末日》绝地模式。孟省说过,这个模式太过高难,能让他玩一辈子。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对着通关界面发呆许久后,林之叶又乱翻一气找到了那个老式磁带播放机,孟省送的生日礼物之一。
还有电,按下播放键,五音不全、发音诡异的英文歌传了出来,先是The Beach Boys的《Wouldn't It Be Nice》,“屋等特姨特逼耐撕姨夫喂喔哦嘚”,然后是“嗨皮啵丝嘚吐呦”,以及一个屁。
林之叶反复听着,直到播放机没电,孟省的歌声先是弱了下去,之后戛然而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林之叶看着那一缸的死鱼,突然觉得快要崩溃了,给孟省发了一条语音,清冷的音色透着金属般冰冷的质感:“你给我回来,不然我就死在你家。”
消息刚发出去,门口就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这是用了闪现吗?
孟省打开门,晃晃悠悠地走近,摔进沙发里。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大圈,脸色很差。
“你生病了?”林之叶急切地扑到他身边,“怎么一直不理我?”
“你就是拉不下面子去找我,对吧。”孟省的眼神挺沧桑。
林之叶被说中心事,抿了下嘴唇,脸上飞起一丝红晕,转瞬即逝。
“我靠,你怎么把鱼给弄死了?”孟省身体前倾,抻脖子瞪眼望着电视旁的鱼缸,“全死了?”
“它们自己死的。”
孟省慢慢靠回沙发上,抬头望着客厅灯,长叹一口气。
孟省想,那瓶可乐大概已经在林家的冰箱里搁了十年,才会让他患上有生以来头一次胃肠感冒。
他回家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被父亲和曼姨像拖牲口一样拖到诊所挂吊瓶。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胃疼,那感觉就像表演吞宝剑似的。
连挂了两天吊瓶后,他才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挣扎回来。但只要一想起林之叶家那些破事,想起那位砰然坠落的绝世美人,就会有反胃的感觉。林之叶没联系他,他也索性保持缄默,决定冷静冷静再回去。
“起初是伦理片,之后变成惊悚片,最后干脆是犯罪片。”孟省一边喝小米粥,一边对父亲讲了林之叶那梦幻的家事,曼姨和弟弟则早就睡下了。
“他妈妈,在我心里就像维纳斯一样。”
现在,维纳斯被连根拔走了,留下了一口深井,一个黑洞,吞噬着他心中的光和快乐。
孟父则淡然地说:“他妈怎么样,跟他又没关系。”
“我知道,但是……”
“我第一次去你曼姨家的那天晚上,不是看了《色,戒》么,然后就大和谐了……”孟父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切沉寂下来后,我说我有件事瞒着她,她说她也有件事瞒着我。”
孟省抱着碗吸溜着粥,也乐了,差点呛到。
“我说,我倒数三个数,咱们一起坦白吧。当数到一的时候,我把假发给摘下来了说,其实我秃顶哈哈。她则比划了一个打针的手势说,我前夫吸毒。当时我就害怕了,觉得膈应,抓起假发溜了,上衣都没穿……过了一个小时我又回去了,发现她叫醒了孩子,正收拾东西。再晚一会儿,她大概就走了。在这一个小时里,我连抽了2包烟,我决定了,我要娶她。”
“然后你就回来告诉我,曼姨前夫的事,问我的想法。”
“嗯。”
“……我问你,如果因为这事而放弃,会不会后悔。”
孟父表情坚定地说:“跟她那混蛋毒鬼前夫纠缠一辈子的闹心,比不了和她在一起时的开心,所以我才下了决心。”
“行了,别搞押韵了。除了他妈妈毒驾的事,还有些别的……唉,我没法跟你解释。”孟省不知道该怎么说,看到林父那副惨样,就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突然觉得又累又缺乏信心。
“你不知道,林之叶骨子里有一种和他妈妈很像的东西,怎么说呢,很偏激、很极端,我都不敢想象他五年,十年之后,或者更年期会成什么样。举个例子吧,上次我陪他在医院耗到凌晨三四点——”
对了,他都被胃肠感冒折磨得糊涂了。怎么能在这时候,让容易走极端的林之叶一个人待着呢?!他可是有“前科”的人!
孟省“哐当”一声扔下碗,跑出门去打了个车往机电小区赶。好巧不巧,正掏钥匙的时候,收到了“恐吓信息”。
林之叶凝视着兀自仰天长叹的孟省,慢慢绞动手指,直到它们失去血色,“我知道,你最厌恶瘾君子。”
孟省轻轻点了下头。
“但她已经不在了,我都不再纠结她做过的事,你又纠结什么?”
孟省靠在沙发背上的脑袋转了个角度,望向林之叶。从他那英气的长眉,下移到那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和那对显得很薄情的嘴唇。
“你怎么不说话?”林之叶双眼微瞪,饥饿感让他心烦意燥,随后目光突然黯淡下去,“你想跟我分手?”
孟省做出一副“冤枉啊”的表情,但在林之叶看来,就像是在犹豫。
“我不会让你甩了我的,是我甩了你。”
什么意思,就这样被甩了吗?再一次?孟省慢慢皱起眉,本来就浑身无力,此刻更觉得难受,心头燃起一股怒气,“我记得,我那不平等上条约写着,会喜欢你直到你不喜欢我为止。”
“怎么了?”
“既然你又把我甩了,我也就不用继续喜欢你了吧。你是不是又要搬走啊,要不要我送你?”
林之叶顿时脸色煞白。
“赵日天说的对,我除了对你好,一点竞争力都没有。”孟省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晃了晃,“每天照顾你生活哄你逗你开心也好,做早餐或者半夜爬起来做夜宵也好,陪你捉奸或者在医院蹲到凌晨也好……我从不觉得累,但是我现在有点累。”
孟省没说谎,他真的有点累,因为他好几天没吃肉了。
林之叶垂下闪着泪光的眼睛,粗暴地挥开那只钳制自己下巴的大手。
孟省又轻轻捏住他的脸,“你跟你妈妈太像了,先不说你那么聪明家境又好,单凭这张脸,全世界都会对你温柔贴心又包容,我只是其中之一。你一辈子都会顺风顺水,要啥来啥,因为美貌是最好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