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未了
这一对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脉相承,在老店长说出上面一席话之后,儿子也没有了冷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从脖子到脸颊节节涨红。
俞适野和温别玉眼看着不好,赶紧一人上前拉住一个,俞适野扯住了儿子,温别玉安抚老店长,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话,儿子开始和父亲吵起架来。
这样可不行。
俞适野不再手软,给了温别玉一个照看好老店长的眼色,强硬地拖着儿子离开房子。
挣扎的过程中,儿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旁边的花色水壶,水壶撞在墙上,飞了盖子,碎了内胆,银白色的碎片掺在水中,从倾倒的壶身汩汩流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长颓唐佝偻的背影。
***
俞适野带着人到了房子外头,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长的儿子先一步泄了力气,他从俞适野怀中挣脱出来,狠狠踹着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
“到底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都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为了把他接到东京去,为了照顾他给他养老,我干两份工,从早到晚要做十二个小时,已经很累了,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不讨好,永远不讨好!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东京,东京招他惹他了吗?!”
俞适野看了人片刻。
他转身,逃避似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旋转脚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轻嘲声,回到儿子身旁,告诉对方。
“你爸爸不讨厌东京。”
讨厌东京的人,是不会在他的车子上,对窗户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
儿子反应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俞适野在对他说话,他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俞适野明确地告诉对方:“在发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刚刚从东京回来,他来了日本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东京塔,一直期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东京,看看东京塔。”
错愕浮上了儿子的面孔,他迷惑地看着俞适野,像是不能在两种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实的那一样。
俞适野有证据。
东京塔前偶然拍下来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诉儿子真相的物证,真是上天注定。
他拿出手机,将那张照片给面前的男人看。
儿子没有话说了,摇摆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浓雾一样,簇拥着游曳着,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
“爸爸为什么样这样子……我很早就跟他说过了……会为将他接来东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东京和我一起生活……我当然会努力把他接过来——”
“你的努力是一连做两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吗?”俞适野问他。
“还要我怎么样呢?”
“并不要你怎么样。”俞适野这样告诉他,声音异样的轻柔,轻柔得和抚过脸颊的风一样。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为不想让你承担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你爸爸始终不敢让你知道他喜欢东京。”
因为曾经负担过国内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长,比儿子更知道那种万分努力依然改变不了现实的疲惫无助。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让人为难。
儿子听明白了,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极其狼狈,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挣扎之中变成了梅菜干,领带歪了,衬衫的底部也从皮带中扯了出来,胡乱在肚子上堆出个小丘来。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于是,生气和不解,激动与愤怒,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冰水浇成了灰烬。
他坐在泥泞又冰凉的灰烬堆中,茫然了好一会,突然抱住脑袋,呜呜哭了起来。
俞适野沉默不语。
长辈的爱,无声厚重,伴着奉献,伴着牺牲,数也数不清。
于是孩子的嚎哭响了起来。
那是对自己不能十足回报的悲伤,更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惭愧。
他眼中闪过轻微的怜悯,怜悯却不止对着眼前的人,更对着过去的自己。
越要回避的过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旧事越被人掘。
如今的人事和他与温别玉曾经经历过的如此相似,但当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够改变一切。
十八岁那年的寒假,温别玉的爷爷中风偏瘫。
这对从小被爷爷带大的温别玉而言,不吝一场天塌地陷的打击;而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从外地赶回来的温父温母,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很轻易地做出决定:
“忙,回不来照顾,送疗养院吧。”
惨白的病房里躺着惨白的人,惨白的世界里,也许只有温父温母还一身鲜亮。
他看见坐在医院病床旁的温别玉,温别玉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
天一直是阴的,没有雨,雨只在温别玉心里滂沱地下。
他将温别玉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风寒侵入他们,他不愿见到这样的温别玉。
他想要守护他,想吹开阴云,雨过天晴。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温父温母所说的疗养院。
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三张床,每张床上都是一个瘫痪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杂着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类腐败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们走近了,看清了床上的老人。
这些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泛黄的医疗床上,不说话,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类人的植物。
他们离开了。
自那栋疗养院出来以后,温别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后,低声说:“爷爷不会喜欢那里的……”
就是那时,他下定决心,告诉温别玉:“我们一起来照顾爷爷吧!”
这个想法并非脑袋一热,在医院的时候,俞适野就已经在想了。
他没有照顾过病人,能够猜测这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但他觉得问题不算太大,有志者,事竟成。
而且——
他的手被温别玉紧紧抓住,温别玉眼里闪烁的光,是他自认识对方以来,所见最亮的。
而且,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如此相信着。
有了决定,温别玉行动起来。俞适野给温别玉出了个注意,温父温母送疗养院的钱不用白不用,只要让他父母把钱打到温别玉的卡里,那温别玉用这张卡里的钱做什么,就是温别玉自己说了算。
这一计划达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两语,这一对夫妻就被忽悠了——他们的心和神,本来也不在这里,当然看不出任何蹊跷。
拿到了钱以后,俞适野和温别玉正式开始物色护工,学习专业知识,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疗养院当义工亲自实践了不少次。
一开始有点难,俞适野和温别玉去了几次,就吐了几次。
吐着吐着,慢慢地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等到寒假结束,爷爷从医院里出院归家疗养,他们也能够上手,和护工一起照料爷爷。
时间方面还好说,高三已经不需要学习新的知识点了,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照料,两个人轮流,反倒富裕,就将是学习中途的身体锻炼。
倒是金钱开始有些不凑手了,温父温母找的疗养院每月所需费用并不算高,用于支撑护工工资就有些吃力了,至于其他什么药品费营养费各种各样的费用,有些能用老人的医保抵扣,有些不行。
不行的那一些,俞适野和温别玉一直在计算着。
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已经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学校——一个距离这里很近,很繁华,医疗条件更是国内顶尖的城市。
温别玉不想留爷爷一个人在老家,俞适野也觉得,既然他们能在老家把爷爷照顾得好好的,那换一个地方,应该也能行,大学还比高中轻松呢,唯一值得顾虑的,大概就是这中间很具负担的开支了。
他们来回商量了好几轮,想过几个办法,都觉得不是特别好,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这四年艰难一点,等大学毕业工作了,就不会再愁钱了。
高中最后那半年的生活,被两人安排得很紧凑。
确实有点累,但他们所获得的成就感足以掩盖身体上的那些疲惫——这半年的认真照顾之下,温别玉的爷爷渐渐恢复了,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这是他们高考前获得的最好礼物!
他们的高考无比顺利,双双以超出入取线不少的分数考入了第一志愿。
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原本已经能够走路的爷爷二次中风,程度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很多。
他和温别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爷爷再度出来。
爷爷醒了,他失去了声音,在足足三天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的城市。
俞适野和温别玉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能说话,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还试图去劝说爷爷,可爷爷表现得异常暴躁。
双方的对峙,在爷爷激烈的反应下,以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失败告终。
他们做了新的计划:上海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可以周末回来看老人,如果课程忙,就一周一个人回来,如果不忙,就一同回来。
一开始还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个疏忽。
俞适野从回忆中惊醒。他的身体正在发颤,颤抖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退后两步,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出满手冷汗,他的双眼也变了,好像瞳孔里贴上了层老旧泛黄的膜,这膜被烧着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焦黑了。
他无法回忆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后的事情。
那后来……他在医院里通知了温父和温母。
赶过来的两人凶恶且轻蔑地推开他:“小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早说了要送到疗养院去接受专业的照顾,现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
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声循环,怎么也关不掉。
是我没有将老人照顾好。
俞适野茫然地随同耳中声音想。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狂风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泪,让天真与自负一同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国内的养老院确实存在着设施老化和从业人员严重缺乏的状态,这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工资还不算高(。
不过近年还是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倾斜的,总体是在摸索着变好。
第二十四章
“我该怎么办?”
讷讷的疑问自地上的人嘴里传出来, 有些涩, 像在话里藏了小石子,一颗一颗硌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