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未了
那张纸条上写着: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我在距离你宿舍最近的那家咖啡店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温别玉踏进咖啡店,冷空气扑面而来,他的脸却蓦地红了,全身都因尴尬而燥热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是……
他依然向前,点了一杯咖啡,坐着等。
温别玉始终觉得俞适野会来,他始终相信俞适野会来,至少会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在这里,一直等着,等到太阳再度落幕,群星无声闪烁。咖啡店的服务员前来告诉他,我们已经打烊了。
俞适野始终没有来。
桌上一口没有动过的咖啡,溅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温别玉抬起手,遮住眼睛,片刻落下,握紧颈间红绳。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挽回,可做了所有的努力后,希望变成绝望,结局依然不变。
曾经的错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他放在心上珍重的人,还是离去了,再也不回头多看他一眼。
温别玉乘坐飞机,飞回国内。
一路上,他都将那枚定情的戒指握在手心里,可在机场出租停靠点等车的间隙里,背后的人将他一碰,本来牢牢握住的手掌不知怎么,松了开来,掌中的戒指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向车道,再被正好开来的出租车碾压过去。
茫然的温别玉看见了这一幕。
他双手骤然用力,身体翻过栏杆,三步并作两步,朝车道冲去,拣起落在地上的戒指!
缓缓行驶的车辆尽皆刹车,惊慌失措的鸣笛声响成一片,像巨大的轰鸣,在他脑海里长长久久地播放着。
他握着变形的戒指,恍惚走了一段,最终在路旁蹲下。
两年前,他丢失了爷爷。
现在,他又彻底丢失了俞适野。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离他而去了。
***
那枚被碾压变形的戒指,被他送入首饰店中修复。
银戒被修复了,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可他总觉得别扭,总仿佛能看见当时的伤痕。
他接过戒指,看了许久,对店员说:“……再镀上一层铂金吧。”
这样,也许就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小野视角。
第五十章
七年前的事, 属于温别玉的那一些, 终于说清楚了。
俞适野双手合握,曲肘支在膝盖上,无声许久, 才自言自语:“竟然是这一天……居然是这一天……”
他的神色很肃穆,肃穆地悲哀着, 像是回忆起生命中痛苦却必将面对的事情,像是正置身于一场庄严的葬礼之中。
这让温别玉想起了自己爷爷的葬礼。
俞适野撑着额, 语气微微轻飘,如同当日所感觉到的轻飘和恍惚:“我当时的确看见你了,你突然出现在人群里, 毫无征兆。我追着你的影子去找你, 但你又忽然消失,泡影一样消失……”
他转向温别玉,抬起手, 悬停在温别玉的脸颊旁。
他以为了这么多年的幻影, 一直是真的。
只要他再找一找,就能够找到。
他不敢再想了。过去不敢想,现在更不敢想。
温别玉心头泛起点点难过。俞适野所说的,不出他意料,他是这样了解俞适野, 乃至于根本不用俞适野说太多, 他就能猜出那些过去。
他偏了头,将脸颊贴上俞适野的手掌, 在上边轻轻一蹭。
真实的触感挥散些心中的恍惚,俞适野忍不住笑了下,又摩挲温别玉的脸颊片刻,定了定神,继续说:
“那时我正好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我以为你是我因刺激而生的幻觉。我没有继续寻找。后来,你说的那位骑摩托车的人载我回来,他和我一起上宿舍楼。开门的时候,可能是心神恍惚的缘故,我并没有看见你留下的纸条。”
俞适野语气平静低沉,叙述着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张纸条最后去了哪里,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猜测终归是猜测,藏在时间壁脚里的事情,谁也不能笃定,真相到底如何。
俞适野侧身抱住温别玉,他的头低下去,让人看不清神色,只能从声音里,窥探出平常所没有的脆弱。
“还好你在……”
“小野,”温别玉呼吸滞了下,用力抱住俞适野,他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痛苦,这唤醒了他当年的记忆,当年他最早在意的,是俞适野接到的那通电话,如今他最后在意的,依然还是那通电话,他能够感觉到俞适野的痛苦,“你接到的那通电话,究竟是……”
“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俞适野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他对温别玉说:“来美国之后,我带你去我住的宿舍,带你去我打工的餐厅,再带你来我上学的学校……但我最想带你去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对我很重要的地方。别玉,你愿意和我去那里看一看吗?”
“那是哪里?”温别玉下意识问。
***
那是位于这座城市的一家疗养中心。
这家疗养中心里,一排低矮的二层楼房圈着个大大的草坪,草坪里,随处可见些白发苍苍,或坐着轮椅,或杵着拐杖的老人。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进入了疗养中心,虽然阔别了许多年,在他进门的时候,接待中心的人依然将他认出来,从里头走出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嘴角扬了扬,朝对方说:“这是我的朋友,我想带他在这里转一转。”
“当然没有问题。”接待人说,“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往前走。
这个过程中,温别玉一直观察着周围,也许是顾虑老人行动不便的缘故,这里的建筑非常低矮,用于给老人居住的地方,有平层,有二层,最多也不超过三层楼。
他触目所及,这里的颜色一改纯白素雅,用色大胆活泼,其中竟然还生活着猫和狗,就这短短的一段走廊,已经有两只猫和一只狗追逐着从温别玉脚边跑过。
“这里居然能养宠物?”温别玉疑问道,“不会产生安全隐患吗?”
“能养。”俞适野说,“我觉得多少会有点吧,毕竟老人都是脆弱的,虽说这些猫狗经过严格的训练,当一切并不是百分百的,也许一次意外的碰撞,老人就跌倒了。”
“那为什么……”
俞适野轻轻地笑了:“因为老人觉得自己需要这些。在生命风烛残年的阶段里,相较于绝对的安全,拐杖、轮椅、药物、吊瓶、严格的医嘱和能列整整一张A4纸的忌口,他们更想要的,可能是些别的,一些更有趣的……宠物,CD,球赛,一瓶偷藏起来的威士忌,一罐塞在枕头下的巧克力。”
“但他们所想的,并不总被大家理解。那些人总觉得,你都这么老了,应该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能行,什么不行能。你不能这么任性。”
“他们可能不知道,有时候,这不是任性,这只是生活。”
俞适野推开了一扇门。
他带着温别玉走进去,温别玉发现这是间陈列室。
红丝绒地毯和暗金色壁纸将这间房间点缀得典雅高贵,一枚枚金银奖牌贴满墙壁,每一枚奖牌下面,都会有一个小小的长条相框,相框里,有老人的照片和几行文字,描述他在疗养院的哪一次比赛中,获得了什么样的成绩。
温别玉看了几眼,发现上边的比赛五花八门,钓鱼,织毛衣,唱歌这样寻常的比赛也就算了,竟然连打扑克,吹口哨这样的事情,都能有比赛,还能拿奖牌。
“你看这个。”俞适野说。
他的手指指向墙壁的一处,那上边贴着位老人的照片,他金发碧眼,鹰钩鼻,薄嘴唇,从神色上看,有些严厉的刻薄劲,又有些满不在乎的风流感,汇合成种很矛盾的感觉。
如果孟启航在这里,他就能发现,俞适野现在所指的人,正是那方墓碑上的人。
但温别玉并不知道这一回事,他只是顺着俞适野手指的方向,很认真地看了两眼,发现在这面奖牌墙上,出现了不少这个老人的照片,哪怕其余也有获得两枚三枚奖牌的老人,这个老人出现的频率,依然太高了。
温别玉:“他是谁?”
“他是一位很勇敢的人……”俞适野慢慢说着,又抬起眼,望向温别玉,“是我出国这几年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接到电话……”
俞适野阖上眼,眼睑微颤。
“他选择安乐死。选择由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叫安德烈。”
***
认识安德烈,是在俞适野来到美国的一段时间后。
那时的俞适野,在经过一段时间疲于奔命的打工和学习后,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尽管难受,尽管恐惧,他还是选择进入疗养院,为自己争取一份护理的工作。
拿到护理证,进入疗养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洁,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有时候忙点也好,身体的疲惫能代替心里的感觉,可能人的感官神经就这么多,察觉到了一样,就要忽略另一样。
这比俞适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于午间休息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一份餐点,坐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发呆。
就是这时候,耳旁传来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护理?”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拿一根草茎,逗着笼子里的鸟儿,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金色的头发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里,疗养院里的老人都会选择穿着轻便的衣服,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面前的这一位似乎不太一样。
他穿着熨烫妥当的衬衫与西裤,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马甲,马甲的口袋里,还叠放了条丝绸白手帕,正经得随时随地可以去参加场宴会,站起来,从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头斜着身子,挑剔望着他,末了,嘴角嫌弃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吗?”
***
第二天的时候,俞适野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这家疗养院里可是个名人,上自疗养院的主管,下至这里的临时工,都知道这个人,而关于这个人的评价,似乎是由性别来区分的。
疗养院里的女人们都喜欢这个老头,年迈的老太太经常借由送东西的契机来找他完了,年轻的小护士也热衷于同他说话,她们都喜欢这个风趣又幽默的老头,还经常将一个本来不太应该形容这个年纪的男人的词汇,“潇洒”,用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