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来了
“我真的不行了,我在写什么啊我到底,我……”他毫无留恋地松开手,不再看之前所有的一眼。
“我跟你说实话吧,实话,”他紧紧抓住高新野的手臂,像抓住一根稻草,像面对听自己忏悔的神父。
简成蹊说:“我父母是我害死的。”
“那是意外,是车祸。”高新野用另一只手帮他抹眼泪,“那不是你的错,那是谁都料不到的。”
“我不是说车祸,我……”简成蹊死命地摇头,声音都是哑的。
“那篇文章,我从一开始就不想署名,因为我觉得后半部分已经不算是我写的了,我不想用自己的名字。但是在发表之前,我、我回了趟家。”他说,“我母亲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那篇文章的手稿了。”
“然后她也给我父亲看,等我发现了,他们也都看完了。他们……他们笑。”
“他们笑话我!”简成蹊真的快要崩溃了,“他们说那肯定不是我写的,说我写不出这些政治见解的,问我是不是哪里抄的,他们……他们笑我。”
“他们那么忙,每次和我面对面,都说我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应该改,他们从来、很少跟我说,儿子,你很棒的,你很好的。他们只会说,你是omega啊,别的omega都读父母选的专业,也不会去首都那么远的地方,你为什么就要不一样,就一定要学艺术史,以后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他们不觉得我读喜欢的专业能养活自己,他们经常给我安排alpha认识,也是觉得没人会喜欢我,所以需要他们来想办法。我在他们眼里,好像一直都很差劲,就连我之前出书了,他们也问我,是不是我给了出版社钱,所以才能出版,他们……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啊,怎么会有人,不想得到亲生父母的肯定啊!”
“所以我坚持要用我的名字,后来的笔名也是我名字的谐音。我当时想,那本杂志发行量那么大,这个话题也是严肃的,这样他们总能认可我了吧。他们总愿意好好看看我,跟我说,儿子你也挺好的。我真的好想、好想听他们说这样一句话,想听他们说,他们期待我,期待啊。”
“是我害了他们啊,我!我真出事了,也只有他们一直在帮我想办法,找律师,可如果我没逞强,一定要署名,所有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我才是该去死的那一个啊!”
他已经被高新野抱在怀里了,脸埋进对方的胸膛,绝望道:“应该死在二十一岁的,是我啊。”
那是他在更汹涌的泪水决堤前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一直哭,一直哭。简成蹊是多内敛和安静的一个人啊,但那个晚上,他把二十多年压抑的情感全都宣泄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像是真得死了一回。
但他到底还是活着,替他死去的是宋渠。他当初创造出这个人物,就是觉得宋渠如果不自杀,他就得自杀。宋渠当然不是简成蹊,但宋渠承载的一切情感,都是简成蹊的。现在宋渠真的死了,四年前死了,死的时候不管是父母还是爱人,谁也救不了他。
因为他不愿意自救了。
当简成蹊用笔杀死了宋渠,他也杀死了自己。
“好,他死了。”高新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那林源呢?宋渠死的时候,林源在哪儿?”
“他尝试着去找他,救他,但是来不及了。他尝试过了,所以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也不会太内疚,会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你觉得他那么爱宋渠,他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开始新的生活吗?”
“不然呢?他不欠宋渠啊,他没有义务去救宋渠一次又一次,就算他爱他,也不行。”简成蹊反而冷静了,和高新野絮絮道来:“你知道费多尔为什么也不认可我吗,因为他觉得我的逻辑匪夷所思,觉得我又天真又蠢。他说,你都二十多岁,连牢狱里都待过,你怎么还相信爱能拯救一切呢,他说、说爱连一个人都拯救不了,因为没有什么爱是不计回报的。所以时间、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他也会渐渐把宋渠忘了的,林源对宋渠的爱,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殆尽的。”
“那你也要给他一个后续,你得、你……”高新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得让他们有一个正式的告别,对吧?如果连告别都没有,林源怎么可能真正地解脱,他要是有一天,突然想到自己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叫宋渠的人,想起自己差点就能救他,他的活水差一点又能灌溉进那道沟渠,他想到自己……”
高新野说不下去了。
“那我写他们一起去欧联盟,也就是2023年的欧洲旅游吗,把宋渠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这样算告别了吧。”简成蹊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了,“我还是得写的,对,把后续写完,这样他们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他迅速拿起笔,但笔尖久久停在纸上,直到被压断,他都没再写出一个字。
“我写不下去啊!我……我妈妈也很想去欧联盟看看的。签证虽然很复杂,但是也不是出不去,很多次她都和我说,等他们没那么忙了,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欧联盟玩。他们怎么可能是真的笑话我,他们知道这个专业工作难找,就还准备了一笔钱给我留学,他们那么辛苦,健康都不要了地拼命挣钱,那笔钱最后用来找律师,找门道……他们对我那么好,那么好,我偏偏就只记得他们不曾用语言肯定过我,他们……他们再也看不到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
呕出了最后一句话,简成蹊体力不支地昏死过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了,在匮乏的黑暗里,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孤单。
但他到底还是呼吸着的,活着的。
他再抗拒,也还是在三天后呆滞地睁开眼。他还是躺在那张病床上,但床边的高新野没有趴着休息,而是当他的睫羽开始细细地翕动,他就紧张地凑近,神情里有一丝丝的期待。
这种期待在简成蹊能下床走路,吃下去的东西不会吐出来后更是藏不住。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当简成蹊再一次醒来,高新野递给他两本硬皮本。
那本子有手掌那么大,封面红底金字,从上到下分别是亚合众国的国徽,亚合众国的全称,以及大大的两个字——
护照。
简成蹊没有说话,也没有把护照打开。他只是双手握着,指腹来回地划过那两个字,像是在确认,这是不是真的。
“不打开看看吗?里面的签证有效期是三十天。”高新野说,“欧联盟的签证。”
“……什么意思?”简成蹊茫然地问。
“你之前不是说,宋渠母亲和林源一起去欧洲旅游吗?你既然想这么写,那我们就也一起去欧联盟看看。”高新野很认真地看着他,“上个世纪,欧洲不是主战场,所以少数历史遗迹就算被破坏了,也基本上被修复,这一百年来丢失的文物,大部分也都物归原处, 比如那幅《无辜》现在就藏在巴黎一个私人博物馆里。”
“这些你比我懂,”高新野笑得很轻,“你以前写过的画、雕塑、建筑物,我们去了欧联盟,你就都能亲眼看到。我们可以去很对很多个美术馆、博物馆、宫殿和古迹,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最重要的是……”
他声音一抖,然后清咳了一声,继续说:
“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是四月了。”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简成蹊,琥珀色的瞳孔色泽纯粹,很容易让人觉得清冷,也只有面对简成蹊,他眼里才会满满都是诚意。
“如果我们明天就出发,从西欧一路往东,我们抵达拉国会是在五月。拉国纬度高,气温比南欧要低不少,但如果是五月,波罗的海的风也是暖的。”
他停顿了片刻,再开口,他也像简成蹊当初邀请他回南方一样,他说成蹊啊,春天来了。
“春天,”他说,“我们去更外面的世界,看看春天吗?”
第29章 你到底是谁
“……春天?”简成蹊茫然地坐到床边,把护照放到大腿上,然后伸手去抓床头的电子钟。那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日期是4月15日。
这意味着春天已经来了。
“我也是刚刚才拿到护照,是我太着心了,出国的事情我们慢慢聊,现在先去吃点东西,好吗?”高新野说着,作势就要去扶简成蹊下床,然后去楼下餐厅。但简成蹊一手摁在放在大腿的护照上,另一只手覆在高新野抚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他抬眼,眸里不再只有茫然。这几天他活得就像行尸走肉,整个人了无生气。但现在,他生锈的大脑也不得不重新转动,把春天,两本护照,签证,欧联盟等关键词像图谱一样堆到一起,框框线线的最中间写着三个字——
高新野。
“……怎么可能?”他再一次看着那两本护照,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出国。他坐过牢啊,他连不是户籍所在地的东五区都不能再居住,他现在居然能出国。
“我给你换了个身份,护照里用的也不是你的真名,所以能出国,但也只能待上一个月。”
“那你怎么也能?你是军人啊。”话一说出来,简成蹊就知道自己的问题很没有必要,连他的护照和签证高新野都能搞定,他自己要想换个身份,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着急,签证里的入境时间从明天才开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高新野柔声道,“我们可以慢慢来,这几天先计划一下路线和行程,什么时候去都行,你就是不想去——”他舔了舔唇,继续道,“亚合众国那么大,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散散心。”
高新野说:“我们先吃饭。”
为了增加运动量,简成蹊的一日三餐都不像刚开始那样送到病房里。简成蹊人还是木讷的,双目无神,也没有说话的欲望,高新野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高新野带他去病房外走走,他也不抗拒地跟着。他这几天自暴自弃到所有选择都不是自主的,他现在攥着那两本护照,他突然有些小孩子气地问:“今天吃什么呢?”
他的询问让高新野的眼睛瞬间一亮,可还没等欣喜涌上来,简成蹊就青涩又莽撞地再次问:“今天要吃我吗?”
高新野一愣,并强烈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就在下一秒,简成蹊手抹上宽松衬衣的纽扣,从上往下解开。高新野还出于一个非常不知所措的状态,直到简成蹊的右边锁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简成蹊没在开玩笑。
他连忙将简成蹊敞开的衣服拢上,并微微侧头撇开视线,帮他系纽扣时并没有看露出来的肌肤,简成蹊也没执拗,很安静地坐着任由摆布,而就在高新野的手越抬越往上,简成蹊也伸出了手,直直地往前,覆到高新野的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