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方休
林言沉默地看着他,半晌缓缓转开视线,轻声道:“没事,我很好。”
下午四点,林言离开事务所,提前下了班。
他预约了今天的心脏科专家门诊,想去补做一下上次没做完的心脏检查,以及看看顾丽。
医院里人山人海,林言的心脏不适已经越来越严重,到了这种人流密集区,他甚至感觉有些呼吸困难。
谁知到了前台,林言身份证竟怎么都找不到了。
林言翻遍了文件包,他明明昨天睡前收好了放进去了的,不可能不见。
最后他突然想起来,昨晚洗澡后陆含谦摁着他弄了一次,交换条件是可以帮他找人。
他当时昏昏沉沉,实在无力把资料给他,就让陆含谦自己去拿,难不成是陆含谦不小心拿走了他的身份证?
林言立刻给陆含谦打电话,陆含谦一口承认了,不以为意地说晚上给他带回去。
林言简直无话可讲,只能冷冷挂了电话,先去找顾丽。
然而林言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挂断电话之后,陆含谦颇为得意地将他身份证复印了好几份,收进抽屉里:
上回他装的追踪器被林言摘掉了,但现在有了身份证复印件,看你林言还能逃到天涯海角去不成。
第三十章
公检法已经对赵宇提起了诉讼, 林言又忙于二十年前案子的调查, 有一些时日没有与顾丽见面。
他买了水果去住院部,但到了十人间一看,顾丽竟然已经不在那儿了。
“一号床?”
护士蹙眉想了想,找出病历日志翻找, 片刻后道:“噢,你说那个患有白血病的女人么?”
林言点头, 护士道:“她呀, 她出院去了。”
“她被人告了,诽谤罪,可能是没钱了, 又惹上了官司,就干脆不治了。”
护士忙碌地低着头写值日报告,以一种不以为意又习以为常的语气道:“她病得挺严重了,就开了点止疼药走了,现在再回来住院, 估计也救不回来了。”
林言怔在护士台前, 手里的水果沉甸甸的, 勒得他手指疼。
护士抬头,打量着林言,见他穿着墨绿色的双排扣大衣,戴着米色围巾, 气质不俗的模样, 又带着水果, 不由问:
“你是她什么人?远房亲戚?”
未等林言回答,护士便摇摇头,淡淡说:“哎,你们这些远房亲戚呀,人都不行了,才过来看看,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林言心里一下像被压了块石头,压得他说不出话。
他想起来以前接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工人的小孩,来城市借读,被老师体罚致残。
他去的时候,小孩疼得在病房里号啕大哭,下午就要被推进手术室,摘除眼球。
他的父亲穿着工装,安全帽放在腿上,坐在窗边。他笨拙地攥着手指,沉默茫然地看着孩子。
男人想摸摸孩子的脸,但那手指和掌心覆满了茧子,指甲里还有洗不掉的白灰。左手小指断掉了,因为工伤。
小孩哭闹不止,出事至今,校方和涉事老师没有一个人来看望。
小小的班级,其实也是一个社会,“借读”与“本地学生”就像两个标签,打在原本毫无分别的孩子身上,将他们有选择地圈到中心,有选择地边缘化。
边缘地带的小孩,没有人关心他的喜怒痛苦,眼泪也不值钱。
林言站在床边,给了小孩两块巧克力,很小块的,德芙最小的那种包装。
小孩含着巧克力,眼睛上蒙着白色纱布,抽噎着问林言可不可以再给他一块。
但是林言没有了,他身上当时只有这些。
后来林言带了三盒巧克力去工地,想交给小孩的父亲。
但男人望着他,说:“娃回乡下去了。照顾得不好,伤口感染,得败血症发烧死了。”
他木讷而傻气地望着林言:“谢谢你啊林律师......但娃没了,就算官司赢了,要赔偿金又有什么用呢......”
他比林言高大很多,身体结实粗壮,穿着沾满灰土的工装。
却在林言面前眼眶红红地笑着擦眼泪。
那是林言的第一个案子。
在之后的时光里,林言总是会忍不住回想起他走进病房的那个时候。
一个黑黢黢的病孩子拽着他的衣角,眼上蒙着纱布,抽抽噎噎问,哥哥我好疼啊,可不可以再给一块巧克力?
每想一次,林言就会呆很久,问自己,那天为什么没有多带一块。
......
医院里每天有无数生命逝去,医生护士见多了,就渐渐习以为常。
但四年过去了,林言在听到顾丽的病时,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闷。
他做的这些,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顾丽的病,小孩的眼睛,女律师的容貌......命运的车轮又重又急,人为蝼蚁,却妄想以臂挡之,这究竟是愚蠢还是孤勇?
林言时常想,陆含谦将他留在身边,也许是在做一个实验。
他就像一只在黑暗中狂奔的实验鼠,试图冲破牢笼,找到出路。
陆含谦冷冷站在玻璃缸外,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白鼠,时不时摆弄一两下,耗着耐心,不过是好奇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放弃。
等终于将林言熬死了,他也会兴味索然,再寻找下一个玩弄的对象。
他怎么会这么倒霉,遇上陆含谦?
他分明可以轻易地像蹍死一只蝼蚁那般蹍死林言,却一再捉弄他,折磨他,仿佛在好奇人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在研究浇熄一颗温暖滚烫的心是什么感觉,折断一个最有自尊心的骄傲之人的脊梁是何等的快活。
林言被他搓揉得伤痕累累,奔逃得精疲力尽,却仍在跑——
可他究竟还能在这被钉死了的命运轮|盘上跑多久,林言自己也不知道。
傍晚,林言打车回去,给顾丽打电话,电话也没打通。
七八点的时候,陆含谦也回来了,他见林言在榻榻米上涂秘密花园,就心情不错地从背后抱着林言,咬着他耳垂亲了一口。
“早上那疯女人没吓着你吧?”
陆含谦从后面搂着林言的腰,像哄小孩似的悄悄说:“这事儿是我的错,回头送你个小惊喜,给你压压惊。”
但林言垂着眼,手上彩铅轻轻描着,根本不理他。
“这有什么好涂的?”
陆含谦目光越过林言的肩膀,看着他的画纸:“咱们林律师怎么也跟小孩似的,喜欢玩这东西?”
林言一句话不答,陆含谦也不在意,就懒洋洋搂着他的腰,看林言慢慢给一只垂首折翼的孔雀上色。
就这么静静和林言独处的时候,陆含谦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得很慢,一切都仿佛静止了,整个空间都静静的,只有客厅钟表秒针缓缓磨过表盘的声音。
林言在他怀里,神色安静沉默,在壁灯的光影下,就像一尊由神祇精心雕琢而出的白玉雕像,眉宇间带着编钟余韵般的寡淡清冷。
可在陆含谦掌下,他的肌肤又是温热柔软的,细长脆弱的脖颈间有不知名的暗香,叫人想起苍山与庙宇,呼吸轻缓绵长。
陆含谦感觉自己像捕获到了谪尘的仙鹤,他以凡人之手,拧断了鹤鸟的翅膀,关进笼子里,躲过天界的搜查,从此将这仙鹤占为己有。
在林言之前,陆含谦从未想过要和一个什么人一块儿过一辈子。
但此刻,他突然间不知怎么生出个念头:似乎能一直这样和林言在一起,也不错。
能这么一直在下班之后回来就看见他,在想搂抱的时候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管林言是不是斯德哥尔摩,总体来讲,陆含谦不厌倦现在和林言在一起的日子。
.......只是陆含谦不知道的是,他这次实在太自负了。
从出生到现在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日子令陆含谦得到任何东西都太过轻易。
自以为只要是他想要的,早晚都能到手。
哪怕是林言,也同样如此。
他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他即将要永远地失去林言了。
半个月后。
林言总算联系上了顾丽,两人约在第一次见面时的那间咖啡店,再见一次。
顾丽此时已经完全瘦脱形了,脸颊两侧深深地凹进去,下眼睑发红,眼袋乌青。
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羽绒服,畏寒一般在里面又添了件领子都耷拉下来了的黄色毛衣。
林言进去时,她目光呆愣沉滞,神经质般抠弄手里一个牛皮纸袋的边缘。
“林律......”
林言在她对面落座,她一下回过神来,仿佛受了惊,不住地去捋耳边的碎发。
“赵宇起诉了你诽谤罪,”林言开门见山,蹙眉道,“是吗?”
顾丽低着头,不与林言对视,双手仿佛没有地方放一般来回搓着,半晌答了声:“哎。”
“......你怎么可以瞒着我。”
林言微微沉默,轻声说,“你应该告诉我的。我是你的代理律师。”
“官司赢不赢已经不重要了,”顾丽垂眼说,“我打听到了,赵宇家住在横平广路301号,他每次找了情妇,就带到那里去过夜。”
“.......”
林言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顾女士,您......?”
顾丽蓬头散发,病得仿佛已经是挣扎在阳间的一缕幽魂。
“林律,我知道,你是个好律师......”
她疲惫地笑着,撕开牛皮纸袋的封口,朝林言推了推:“我把房子卖了,除去医院的花销,这是剩下的......您收着吧。官司能打赢就赢,不能赢,就算了。我们老百姓,也有自己讨公道的法子。”
林言被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他从未想过的。
“不......顾女士,你不要冲动,仔细想一想——检|察|院已经对赵宇提起诉讼了,这么做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也顾不上了。”
顾丽面如死灰:“要是官司输了,我也绝不可能放过那禽兽。我带着他,一块去跟囡囡赔罪。”
“......”
这是林言第一次接触到这种玉石俱焚的思想,它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一时将林言震得语塞。
“不,不能这样......”
林言思绪混乱,下意识劝道:“这不值得......而且法院,检察官,他们不是沆瀣一气的,总有人,总有人会站出来为公义说话——”
他话音未落,却蓦然顿住了。
——他看见了顾丽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透着半生的艰辛劳苦,也曾经孕育过希望,但那希望最终被命运狠狠磨灭,将她的一切都践踏进了泥中,只留下灰烬一般的绝望。
“也许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