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这下徐明海也不干了,一拧身子便加入混战。
一时间,大杂院上空残阳如血,大杂院里人仰马翻。住在把口的张大爷张大妈不敢上前,只伸着脖子倚门观战,关九爷则自己在屋子里继续咿咿呀呀地高声唱着折子戏。
“贤公主休要跪休要哭,听本宫从前事细对你说。千错万错你父错,他不该一心心谋夺山河。杀却了汉家臣数百余口,就是那鸡和犬也不存留——”
“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的给我消停下来!”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穿云裂石,如定身咒一样,一下子就把院子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统统镇住了。
秋实这时整个人正被徐明海死死压在身下。他脸蛋贴地侧头一看,只见过道处站着个中年男人。他身披一件深绿色的军大氅,顶天立地,面沉似水。
第3章 陈芝麻烂谷子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先是薅起徐明海的脖领子,把他拎起来杵在一旁,又把地上灰头土脸的秋实抱着送到了周莺莺的身边。
当妈的顾不得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赶紧蹲下来掸了掸儿子身上沾着的雪和土。
一时半会儿,谁都没再说话,院子里只剩一片高低起伏的喘息声。
“怎么……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来封信?我好去火车站接你们。”男人终于再度开口。他的面部肌肉像是被冻住了,看不出是喜是怒。
“接她干嘛?陈磊你怎么这么贱啊?”李艳东一面骂,一面把徐明海招呼了过来。她看着儿子虎口处渗出的血,于是恨恨地剜了一眼秋实,骂道,“真他妈的是属狗的!”
陈磊立刻掉过头去:“李艳东,你别跟这儿臭来劲。都是一起穿开裆裤长起来的,你冲莺子撒什么的泼?”紧接着他又跟徐勇说,“自己媳妇儿自己看好了,别一天到晚的散德行。”
“是是,”徐勇赶猪似的把一大一小往屋子轰,“你们先回去。”
“我散德行?!”李艳东一把推开徐勇,拿食指抵在自己鼻尖上,然后冲着陈磊划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姑奶奶这是为谁啊?一起长起来的怎么了?她周莺莺把你放在过眼里一天吗?当年巴巴儿地跟着那个姓杨的去了东北,结果没过一年人家……”
“都是一堆他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提它干嘛?!人能活着回来不比什么强?”陈磊粗暴地打断了李艳东的车轱辘话,“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我刚才就跟她说了,出了十五我肯定腾,现在没戏!我们家这里外里加起来十平米的地方,你让我一时半会儿怎么办?她是人,我就不是人啊?陈磊你这个脑子被驴踢了的混蛋玩意儿!”李艳东骂人的声音里渐渐掺进了哭腔,“再说这屋子我去年抹刷房修屋顶换窗户,还花了我一个月工资呢!”
“有困难咱们解决困难就完了,好说好商量。说破大天儿去,这房它不姓李。”陈磊盖棺定论,然后看着周莺莺说,“你先带着孩子去我那儿凑合几天。我支张钢丝床跟小海睡这屋儿,咱先把这个节妥过去。小海,”陈磊扭脸问徐明海,“干爹跟你一起凑合几天行吗?回头帮着你们一起拾掇,你家地方再窄掰我还不信码不进个半大孩子。”
徐明海赶紧点头,然后不计前嫌地用那只受了伤的手指了指秋实:“他小不点儿不占地方。要不我跟他一屋,您和这位阿姨挤挤一屋?”
“胡说八道!”李艳东当即竖起眉毛来,抬起手就给徐明海脑袋来了一巴掌,“上学不好好学习,见天天儿的脑子里天天想什么呢?回头我就找你们班主任去!”
徐明海揉着自己后脑勺觉得委屈,他向毛主席保证自己的想法特纯洁,他这不是跟着一起解决问题呢吗?
“就这么定了。有什么可吵吵的,多大点事儿?对了艳东,你晚上多做出口饭来。”说完陈磊弯腰把地上的行李拿起来抗在肩上扭头就走,不去理会身后“我做!我做你奶奶个攥儿!”的痛骂。
秋实被周莺莺拉着,跟在陈磊身后往院子东南角走去。
一进了屋,周莺莺就让秋实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把他的帽子围脖和厚厚的棉衣脱了下来。屋里的煤炉子烧得正旺,炉台上搁着烤干了的橘子皮,空气干燥温暖。这让秋实觉得自己就像只蜗牛,终于卸下了背了一路的壳。
陈磊这里地方不大,基本属于客厅卧室一勺烩。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都堆在明面上。他从电视旁边的立柜里拿出一瓶“果珍”,把橙黄色的粉末?了几勺在杯子里,然后用暖壶里的水冲了开了递给了娘儿俩。
“果子,谢谢叔叔。”周莺莺嘱咐秋实。
秋实对任何成年男性都怀有深深的戒备,但眼前这个叔叔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有种少见的安全感。于是,他小声道过谢,捧着描着红色花朵的玻璃杯一连喝了好几口。温热酸甜的滋味让他彻底暖和了过来,紧接着手指头和脸就开始痒痒。
“别挠,冻着了,过会儿就好。”陈磊阻止了秋实的动作,然后转了一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个盗版变形金刚 ,这还是上次徐明海落下的。陈磊把玩具递给秋实,秋实看了周莺莺一样。然后在自己妈默许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周莺莺低低道了一声谢。
陈磊终于咧开嘴,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这么多年不见,模样没怎么变,性子倒不一样了。小时候艳东那母老虎欺负你,你就只会找地方自己哭鼻子。现在敢跟她动手了。”
“她怎么挤兑我都行,就算是让我睡大马路我都能忍。”周莺莺看向儿子的眼神温柔又坚强,“可果子怎么办?为了他,我也得豁出去才配得上这一声妈。”
“我刚才看你儿子跟小海干架的那劲头,挺猛的。今后肯定吃不了亏。”陈磊看了眼秋实,然后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孩子他爸呢?”
“在当地犯了案子,判了。进去前我俩办了离婚,然后托人办的返城手续。”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秋实都把手里的变形金刚连胳膊带腿变了三回汽车了,眼前的俩大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陈磊长长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前些日子眼皮老跳,左眼跳完右眼跳,就是没敢往你身上想。刚才进院一看见你,我整个人都傻了,跟做了场梦似的。”
“可不就是做了场梦吗?”周莺莺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年轻的时候觉得日子长得吓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什么都不怕。 结果小半辈子就这么扔在了黑龙江,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每天怎么熬过来的。一睁八岁了。”
“这日子你稀里糊涂过和明明白白过,没区别。都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想少受哪怕一天的罪都不成。”陈磊走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过去的就让它翻篇儿。你就当是一不小心走丢了,不管怎么说,现在终于找着家了。”
“嗯。”周莺莺缓缓抬起头来,笑了笑。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徐明海跑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怀里的铝锅搁在了桌上。他伸手一揭盖子,只见一屉白胖白胖的包子个挨个挤在一起冒着袅袅热气。这香味刺激得秋实肚子里咕噜一声,饿了。
“我妈就让我拿半屉,我心想那哪儿成啊,够谁吃的啊?”徐明海挺兴奋,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属于胳臂肘往外拐,掉炮往里揍。
“行,小海,算干爹平时没白疼你。”陈磊使劲胡撸了一下徐明海短短的头发,算是表扬。
徐明海给点阳光就灿烂,大声说:“不够我再去拿!”说完他趁着陈磊去拿盘子碗的空档,跑到秋实面前,然后抬手给他自己涂满紫药水的虎口,龇牙咧嘴道:“哥哥我架打得不少,敢张嘴就往死里咬我的,你还是头一号。”
周莺莺看了也觉得过意不去,催促道:“果子,赶紧跟小海赔不是。”
秋实咬着嘴唇不吭声,眼睛看向别处,瓷绷的脸蛋渐渐红了起来。